崇政殿。


    趙曙放下手上的《論法的精神》,然後抬頭和韓琦道:“韓相的意思是?”


    韓琦往起居注官的位置處看了一眼道:“歐陽辯身為起居注官,不關注本身職責,卻獻上不知所謂的東西蠱惑人心,臣建議將他放任外地。”


    趙曙有些為難:“我看著這上麵所寫……”


    韓琦打斷道:“陛下!”


    趙曙不說話了。


    歐陽辯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楷書郎的筆跡。


    韓琦冷笑了一聲道:“歐陽辯,你不出來辯解一下麽?”


    歐陽辯抬起頭來笑了笑道:“臣隻是個起居注官,隻管記錄,不參與討論。”


    “可現在事關與你。”韓琦道。


    歐陽辯看向趙曙。


    趙曙點頭道:“起居舍人可麵辯。”


    得到了趙曙的允許,歐陽辯從跪坐改為跪立,從地上起來,走到中間與韓琦正麵相對。


    歐陽辯腰杆筆直,如今的他已經十八歲,身高將近六尺。


    宋朝一尺是30.72cm,也就是說,歐陽辯實際上已經是一米八多的身高。


    這在宋朝可算是鶴立雞群了,他站在韓琦的對麵,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感覺。


    歐陽辯神色淡定,輕輕笑了笑道:“相公說我寫的書蠱惑人心,可裏麵的道理,可有不對的地方?


    希望相公指教,若真有謬誤之處,下官必會修改。”


    韓琦盯著歐陽辯道:“君權神授,天子乃是上天授予的權利,豈能由你妄加揣測,妄議君權,乃取死之道!”


    歐陽辯皺著眉頭搖搖頭:“相公沒看我的書?”


    韓琦哼道:“自然看過。”


    歐陽辯詫異道:“我的書裏哪裏有半點揣測君權的地方,我之所寫,不過是法理之基礎,探討禮法、法律之精神,可不敢有絲毫褻瀆君權之語!”


    韓琦怒道:“巧言令色!你雖然不曾談論君權,然而處處直指君權,你想幹什麽!”


    歐陽辯歎了口氣道:“我不想幹什麽,我倒是想問韓相想幹什麽。


    從我擔任起居注官開始,韓相便大權獨攬,政事堂已經成了你一個人的一言堂。


    之前更是威逼太後,現在又在陛下麵前咄咄逼人!


    韓相,自恃勳勞,日益專恣,廣布朋黨,隳紊法度,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啊!”


    韓琦臉色一白,趕緊轉身向趙曙叉手行禮,言語之中有著委屈和哽咽:“陛下,臣對大宋的重心日月可鑒,可麵前這賊人,卻當麵汙我,臣請告老還鄉!”


    趙曙慌了:“韓相,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歐陽辯嗬嗬一笑:“韓相此言……”


    趙曙喝道:“莫要說了!”


    歐陽辯微微一笑,止口不言。


    趙曙朝韓琦說道:“韓相,你勞苦功高,朕一直都是信你的,你莫要多心,以後的天下事,還要多依仗你的,至於歐陽辯……”


    韓琦叉手大聲道:“此等奸佞小人,請陛下將其外任,莫要留在身邊蠱惑聖意!”


    趙曙有些為難。


    歐陽辯是參知政事歐陽修的兒子,又是樞密使富弼的女婿,要將他貶謫出汴京,怕是要得罪那兩位老臣。


    可韓琦一直都是最堅定支持他的大臣,若是處理不善,恐怕要和自己離心。


    趙曙遊移不定。


    韓琦又道:“陛下!請早做決定!”


    趙曙帶著歉意的看了看歐陽辯,點點頭道:“那韓相看著處理便是。”


    韓琦點點頭,轉頭得意得看向歐陽辯。


    歐陽辯淡定自若迴到起居注官位置,繼續仔細地查閱記錄。


    ……


    韓琦迴到政事堂,立即命人起草任免誥身。


    消息傳出,朝堂一陣嘩然。


    一石激起千層浪。


    歐陽辯所寫之《論法的精神》已經被廣泛傳播開來。


    無論是政事堂為主的皇考派,還是以司馬光、王珪為主言官的皇伯派,都對其精研了一番。


    因為這本書裏麵闡述的禮法與法律,從法理上證明了皇考派的荒謬,證明了皇伯派占據了法理上的正義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歐陽辯雖然不直接討論皇伯皇考的問題的,但他的理論實際上已經成為皇伯派的理論基礎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雖然他的官職不高,但說他是皇伯派的中流砥柱並無不可。


    現在歐陽辯卻因為這本書被皇考派的韓琦打擊報複,直接要被貶謫到地方去!


    這怎麽可以!


    言官們站到了歐陽辯的身後。


    諫院、禦史台、甚至禮院都紛紛出手。


    禦史呂誨上疏,指責韓琦“自恃勳勞,日益專恣,廣布朋黨,隳紊法度”,並說他力倡皇考之議,是諂諛邀寵的行為,其結果是“致兩宮之嫌猜,賈天下之怨怒,謗歸於上”。不僅如此,他還壅塞言路,意欲專權,“使忠臣抱吞聲之恨,聖君有拒諫之名”!


    幾天之後,呂誨又與範純仁、呂大防聯名上疏。


    他們再次彈劾韓琦,說他是‘豺狼當路,擊逐宜先;奸邪在朝,彈劾敢後?伏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琦,首開邪議,妄引經據,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於過舉之譏,朝論駭聞,天下失望,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棄’!


    言辭之激烈,讓人見而心驚。


    接著曆數韓琦、曾公亮,以及參知政事的趙概,苟且依違,附會不正,請求皇帝將他們一並罷黜。


    三人又接連上了兩道彈章,仍以韓琦為主要彈劾對象。


    在此前後,呂誨還有五道奏章,劾奏曾公亮不忠。


    歐陽修因為是歐陽辯的父親,成為中書四位宰執中唯一一個沒有被彈劾的。


    其他的中書宰執們隻能不斷的上劄子自辯。


    歐陽修隻是冷眼旁觀。


    而歐陽辯的任免誥身的流程也走不下去了。


    首先是起草人不願意起草,將韓琦的手執封迴,韓琦換了三個人,才將這一步走了下去。


    但到了門下審核的時候,又走不下去了,韓琦再次動用他的權力換人處理。


    但在通進銀台司的時候,是徹底走不下去了。


    歐陽修雖然在政事堂隻是排行後麵的相公,但大宋政事堂並不以排位為權力大小的證明,而是以官家的信任。


    論在趙曙那裏的寵幸,歐陽修也是個功勳卓著的老臣。


    歐陽修父子對於趙曙的登基功勞也非常大,所以他雖然在政事堂的序列排在後麵,但實際上卻是政事堂的第二人。


    韓琦可以動用他的權力,歐陽修自然也可以,論籠絡人的本事,歐陽修也差不多到哪裏去。


    原本歐陽修對於權力並不熱衷,但這一次卻是要保護他的幺兒,他怎麽都得奮力一搏。


    外部有台諫禮部彈劾,內部有歐陽修作梗,政事堂的皇考派四分五裂,韓琦焦頭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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