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那一盞燈一直亮著,為晚歸的家人指明前路。林景仁推門而入,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一巴掌拍在小飯桌上:“什麽玩意!”


    林景勇急得一頭的汗:“三,三哥你莫氣,你那手掌都捶爛了。”


    經他提醒,林景仁這才感覺到痛,倒抽了一口涼氣:“嘶——”翻過手掌一看,掌根、指節處一片紅腫,有些地方蹭破了皮,滲出鮮血,看著很是嚇人。


    林景仁咬著牙:“老子不是看她是個女人,一拳頭捶死她。”


    林景勇還要再勸,林滿慧從裏屋走了出來:“哥,你們幹嘛去了?”


    林景仁氣哼哼地道:“老子聽人說,那姓賀的打了返鄉報告,便和你四哥一起去問她為什麽準備離開農場也不說一聲,還管我們借錢,你猜她怎麽說?”


    果然世上沒有透風的牆,林滿慧沒想到兩位哥哥這麽快就聽到消息,還去找了賀玲。她打來熱水,讓兩位滿頭是汗的哥哥清洗了一下,看他倆嘴角、眼角帶傷、衣服扯破的狼狽模樣,長歎一聲,送上涼茶。


    兩人換了件棉汗衫,喘勻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細細說著晚上發生的一切。


    林景仁直奔知青點,大嗓門一吼,頓時招來一群圍觀群眾。


    賀玲未語淚先流:“你們這是做什麽?欺負我孤苦無依是個女孩子嗎?”


    林景仁氣得直跳腳:“賀玲我問你,既然你打了返鄉報告,為什麽要找我二哥借錢?先前你借的兩百塊錢什麽時候還?”


    賀玲麵色一白,雙手擰著辮梢,沒有吭聲。


    旁邊知青議論紛紛——


    “賀玲這可真是悶雞子啄白米,竟然偷偷打了返鄉報告?”


    “她借了兩百塊錢?林景信還挺有錢咧。”


    “平時總看她指使林景信幹活,還以為她要紮根農場呢,沒想到她要返鄉?”


    “嘖嘖嘖,心機深呐~”


    賀玲聽著身邊的人越說越難聽,猛地抬頭,眼淚撲簌簌向下掉落:“我返鄉是想探望我病重的媽媽,借錢也是為了給她看病做手術。我會還錢的,你們不要逼我。”


    林景仁被賀玲言辭擠兌,不知如何應對,氣得揮拳直上,捶在土牆之上。


    旁邊有知青看她可憐,幫著說話:“既然你們能夠拿得出來這些錢,想必也不是窮人,何必這麽苦苦相逼?好歹等她媽媽病好了,再來討債嘛。”


    林景勇急得腦門子冒汗:“我,我們不是……沒有……”


    人群裏傳來一陣哄笑。


    林景仁氣極,和嘲笑的知青扭打起來,最後的結果是領導各打三大板,對參與鬥毆的所有人進行批評教育,草草了事。


    林景仁與林景勇迴到家,一口氣憋得胸口發悶,和弟弟妹妹這麽一傾訴,方才覺得舒服了一些。


    林滿慧正要說話,忽然聽得大門“咣鐺”一聲。


    林景仁忙起身察看,卻見林景信開門進來,麵色鐵青,壓著怒氣低著喝斥道:“你們在搞什麽?”


    說完這話,他喘了一口氣:“不是說好了這錢由我來處理,你倆跑知青點去討債……”


    林景仁本就受了一肚子氣,林景仁進來就責備,讓他的怒火陡升,再也壓不住,衝上去就是一拳頭,重重砸在林景信麵門。


    “哐——”林景信向後急退,腳下被椅子絆住,一屁股坐在飯桌上,這才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讓我的臉往哪裏擱?”


    林景信雖是哥哥,家中卻是林景仁當家,被弟弟這一拳頭打得頓時熄了氣焰。


    林景仁冷笑,右手平伸,一根手指頭直指林景信:“你看你找的是什麽人!你當她是愛人,幫她幹活、借錢給她,她卻一心要離開農場。今天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悄悄打了返鄉報告,恐怕我們要人財兩空!”


    林景信直愣愣地看向林景仁,一句“人財兩空”將他的自尊心戳破,羞愧難當。


    林景嚴大聲道:“二哥,賀知青這樣的人娶迴家恐怕雞犬不寧,你醒醒吧!”


    屋裏一陣寂靜,隻聽到幾隻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


    林滿慧走出裏屋,走到五屜櫃旁邊,從陶壺裏倒出杯涼茶,遞到林景信手中,微笑道:“二哥先別著急,喝口茶先。”


    涼茶帶著茉莉清香,小妹的笑容溫婉純淨,宛如夏天夜晚吹來的涼風,林景信內心的那一股焦躁漸漸被撫平。


    林景仁一拳頭過去,一口悶氣舒緩許多,重重地哼了一聲,抱臂而立,盯著林景信不吭聲。


    林滿慧問林景信:“二哥,賀知青要走,你知道嗎?”


    林景信點點頭,眼角和嘴角都向耷拉,顯得十分鬱悶。


    他抬起頭看著林景仁,說話一點底氣也沒有:“她昨晚跟我說,打報告隻是迴家陪母親,並不是一去不返。她還央求我幫忙找關係讓革委會的人蓋章……”


    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幾乎都聽不見了。


    林景仁眉毛一皺:“賀知青打的返鄉報告根本就不是短期離開,而是戶籍遷移,她這是避重就輕,騙你呢。”


    林景信性格相對內向,並不太願意和別人說心事。聽到老三這話,心中一痛。


    賀玲從來沒有說過喜歡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是不是累,自己趁著夜色幫她勞動,她生怕別人看見,連杯水都沒有給自己倒過。


    賀玲老家在哪?她母親姓甚名誰,生的是什麽病,他一概不知。


    可是,想到她曾經的溫柔,林景信又有些猶豫,努力為她的行為開脫:“賀玲高中一畢業就分配到農場,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沒有什麽朋友,有些事藏在心裏也情有可原。”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賀玲有文化,比自己有見識,長得也好,自己哪裏敢奢望太多?能夠允許自己在她身邊轉悠,接受自己的付出,那就是莫大的恩賜。


    看到林景信心虛的模樣,林滿慧有些心疼:要想讓一個極度缺乏自信的人雄起,哪裏是旁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呢。


    以前的自己和林景信一樣,膽小、自卑,隻有在麵對比自己更為弱小的同類,在不斷奉獻的過程中才能找到存在感。若不是異能改善體質、末世逼她強大,恐怕她還像以前一樣懦弱。


    賀玲就是因為拿捏住了林景信的這個毛病,才能不斷得逞。


    林景信在內心掙紮了半天,終歸還是開了口:“老五,你不是說楚寒要收你做小弟?”


    林景嚴張大了嘴,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二哥,你不會真以為楚寒和我關係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隻見過兩次麵,第一次他帶人來抓我,第二次他盯著我做檢討,哪裏是個好說話的?”


    林景信頹然坐倒,整個人如同抽了筋一樣,肩垮腰鬆。


    “那怎麽辦?她擔憂母親的身體,心急如焚。”


    林景嚴脖子一梗,翻了個白眼:“我不去說!再說……我不希望賀玲當我二嫂。”


    林景勇和林景嚴異口同聲地說:“我也不希望。”


    麵對三兄弟的反對,林景仁感覺自己頓時成了孤家寡人,整個人愈發沒了精氣神,呆呆地望著牆壁上發黃的獎狀,喃喃道:“你們,你們就這麽……”


    就這麽什麽?這麽不支持我、這麽不希望我和賀玲好、這麽不信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麽。


    一顆心涼得透透的,眼中不自覺地帶出一股對生活的厭憎出來。


    林滿慧一直沉默不語,認真觀察著哥哥們的反應。看到林景信一副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土裏的自閉模樣,輕輕歎了一口氣——


    二哥輟學上班是為了養活弟弟、妹妹,每個月省吃儉用是為了給小妹治病,哪怕做出借錢給賀玲的蠢事,也是被惡人利用。這樣善良、老實的二哥,必須幫他。


    她微微一笑,語調溫柔而堅定:“明天我去說吧。二哥你請個假和我一起跑一趟?”


    小妹這話如甘霖降落林景信那漸漸幹枯、悲傷的心田,他霍地站起,神情激動:“好!”


    第二天上午,林滿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會辦公室而去。


    順著農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臨湖路,聞到空氣中濃濃的湖水氣息,便到了總場機關。這是一棟三層的辦公樓,位於軍山農場的東南麵,正前麵矗立著一棵高大的老槐樹,足足有百年樹齡,樹幹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農場管理鬆散,並不像後來上班需要打卡,機關裏的人悠閑得很。革委會辦公室在一樓東頭,兄妹倆走進靠近門廳的屋子,裏麵亂七八糟擺滿各種物品。


    旗幟、彩帶、鑼鼓、漿糊、成堆的舊報紙……


    一個穿著背心的中年男子把雙腳翹在掉漆的鬆木桌上,手裏拿著張報紙念念有詞。


    看到兄妹倆,那男子將報紙放在腿上,晃了晃腳丫子,拿腔作調地斜了他們一眼:“有什麽事?”


    看到滿牆的標語,林景信有點頭皮發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滿慧一眼。


    林滿慧個子雖小,腰杆卻挺得筆直:“我是林滿慧,要找楚寒楚隊長。”


    聽到“楚寒”這兩個字,那男子頓時變了臉,慌地將腿放下,從椅中站起來,滿麵堆笑,點頭哈腰道:“楚隊長在,我帶你們過去。”


    楚寒不喜被打擾,辦公室在走廊盡頭。見到林滿慧,楚寒從寬大的辦公桌後走出,揮手讓領路的男子離開,順手關上了門。


    空曠、冷清,這是林景信站在辦公室的第一感覺。


    房間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牆擺書櫃,窗邊放書桌。裏頭用整排的書櫃隔出一個私密小間,用一道布簾隔開。


    楚寒看著林景信,目光中帶著一絲審慎,這讓林景信再一次緊張起來。他雙手緊緊貼在褲子外側,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隊長。”


    楚寒轉頭望向林滿慧,等她開口說話。


    林滿慧從斜挎的帆布書包裏掏出兩個鹽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銀花露,加了蜂蜜,你嚐嚐?”


    楚寒極少吃甜食,不過看她滿臉雀躍,不忍拂小姑娘的意,點了點頭。


    收林景嚴作小弟,不過是看他們兄妹情深,一時興起。沒想到這小姑娘膽子大,昨天下午一個人過來找他,與他談成一筆交易。


    才十幾歲的初中生,大言不慚地對他說:今日他若幫她一個忙,十年後還他三個人情。


    楚寒這人性格乖張,行事全憑喜好,他看林滿慧一副為哥哥兩肋插刀的模樣,一時興起,決定在離開革委會之前做件善事。


    至於林滿慧的三個人情……他半點沒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來他將萬分感謝今天這份交易。


    送完禮,好求人,林滿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願意放賀玲返鄉,你幫忙在她的報告上蓋個章吧。”


    楚寒問林景信:“當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氣道:“當真。哪怕她一去不複返,我也認了。”


    楚寒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拔通桌上的紅色電話機,幾聲“嘟——嘟——”之後,那邊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對,返鄉報告審查。半個小時之內,讓賀玲到革委會辦公室來找我。”


    啪!


    電話掛斷,不知道為什麽林景信的心為之一抖。


    楚寒從辦公桌後抬起頭,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從桌上筆筒拿了一支筆,放在表格旁。


    “篤!篤!”楚寒左手食指、中指並攏,輕輕敲敲桌麵,衝林景信示意,“來,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走到桌邊,拿起筆。


    當他的視線落在表格之上時,瞳孔陡然一縮,脫口叫道:“啊?工農兵大學推薦表!”


    林滿慧快步過來,伸長腦袋一看,不由得眉開眼笑。楚寒這個忙,幫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著表格的抬頭,執筆的右手在顫抖,半天沒有落筆。這可是一份珍貴無比、價值千金的大學推薦信。


    自1966年之後,高考製度中止,上大學隻能依靠工、農、兵推薦。整個軍山農場除了萌芽計劃送往農業大學之外,每年隻有三個名額,上千名高中生、適齡農場職工、知青,年年都要搶得頭破血流。


    楚寒竟然會推薦林景信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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