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是坐落於沙漠、荒野,以及岩盤戈壁的附屬地形的統稱,從這裏走出去的人,隻會有兩種——想要改變什麽東西的家夥和被什麽東西改變的家夥。


    這件事情並不能稱作公會的失誤,從客觀上判斷,公會利用漏洞賺取多餘的財富與王國物資,再將其中的一部分轉運到邊境填充當地需要,在撈到大把的好處之後,公會也的確派遣了駐地獵人去維護邊境的生態平衡。


    河田,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先遣隊伍中最年輕的獵人,河田自然而然的受到了不少人的關照,當人們提起他的故鄉時,誰也不會想到那竟是距離邊境十萬八千裏的雷鳴沙海,與此地同樣貧瘠而難以存活的蠻荒之地。


    從沒有接受過任何係統與基礎的學習,河田的認識觀念幾乎為零,他無法與大多數獵人正常交流,對大多數人而言他亦是如此,從語言溝通到行為理解,河田必須浮出大把時間的努力去填補自己的不足。


    人們想要接近他,了解他,卻發現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他期盼卻也冷漠,他溫和卻也古怪,慢慢的,圍繞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而河田始終沒能發現其中的理由,他從內心開始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隻是當時的河田並未表現出特別明顯的反叛情緒。


    作為獵人,更作為一個男人,河田的世界存在著他人無法理解的秘密,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河田最終接受了這份孤獨。


    “小子,聽說你是這群窩囊廢裏麵最能打的!”


    大個子強尼一屁股坐到河田對麵的椅子上,那椅子似乎經受不住他的重量,四根木頭腿發出很大的聲響。


    “你是誰?”


    河田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他依舊擦試著自己懷裏的太刀,指尖的粽布與桌上的砥石都在燭光下黯然失色,唯獨他的皮膚黑黝黝的一如杯中麥茶,看上去活像一尊雕塑。


    “這家夥既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強尼拍著大腿突然大笑,房間剛才還是死一般的沉寂,卻在幾聲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鬧成一團。查爾斯從地板上爬起來,抬著自己脫臼的右手連連後退到牆壁上,四周的人群都在哄笑著,附和著強尼的狂妄,但在河田看來,他們的笑容與其說是嘲諷,倒不如說是僵硬,根本就是為了迎合眼前這個大個子的現場作秀。


    “聽好了小子,新人到這裏首先要學會懂規矩,我比你早兩年來到邊境,算得上是你的前輩哦~小子~”


    “少嘩眾取寵了,蠢豬……”


    河田用力將太刀插進地板,刀鞘撞擊木板在地麵上砸出一個規則的坑洞。


    “你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你拿什麽跟我賭?”


    強尼說著從大拇指上摘下一枚金閃閃的扳指拍在桌上,一副囂張跋扈的表情,簡直讓河田不爽到了極點。


    “我跟你賭這個。”


    河田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插在桌板上。


    “匕首?”


    “不。”


    河田慢慢將自己的左手貼近匕首的鋒麵,小拇指緊貼著寒光。


    “我賭我的小指。”


    “哈哈哈哈!你這家夥!跟傳聞裏一樣是個瘋子!!”


    “好吧!也是時候該給你點教訓了。”


    強尼架好自己的右手,而河田也在同時握緊了他的手掌。


    [掰手腕]


    具有競技性的活動一旦被加上某些條件和賭注,就會對雙方產生多種多樣的心裏變化。


    “開始!”


    強尼的手臂突然腫脹,弘二頭肌像山一般的隆起,河田的手臂頓時被擰轉向右側,但還沒有落地。


    他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困境。


    “你打算拖延我的時間嗎?小子,沒用的沒用的!你跟我的體格相差太多了!”


    河田的手背離桌麵更近了。


    周圍的人表現得非常緊張,強尼是狩獵小隊中出了名的獵人,他的力氣毫無疑問是整個邊境狩獵團中最大的,但是,掰手腕講究的並不隻是純粹的力量。


    河田的麵部突緊繃,手臂開始向著相反的方向用力,盡管強尼不斷施壓,河田還是在一點點擺脫困境。


    他的身體坐得很直,重心相當穩固,以確保胳膊的發力不會被分散,而強尼過分的自信卻讓他完全注意不到這一點。


    “放棄吧……小子,就算是比耐力,你還是差我太多了!”


    “啊……我想是的,要是繼續比下去的話,我多半會輸吧……”


    “但是啊……”


    河田的手指突然扣緊了強尼的皮膚。


    “贏的方法,可不止一種哦……”


    “哢!”


    “啊啊啊!!!”


    強尼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捂著自己的手腕癱軟在地上,全身漲得通紅,劇烈的疼痛使他的唿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喂……他……他的手腕!”


    眾人看到,強尼的手腕被硬生生的掰向了手背之後,小指和中指都被折斷了。而河田已然保持著原有的坐姿,青筋暴起的手臂在桌上形如鋼鐵。


    人的上臂有一根名為肱骨的長骨,在肱骨靠近肘關節上方,有一個不規則偏扁平骨的結合點,這裏的骨質相當酥少,在整條手臂上比較脆弱,稱為肱骨踝。


    成人在搬運貨物,或者獵人在狩獵時,通常都會利用到這個結合點,當力量向下,受力方向與肱骨方向一致,肱骨踝就能承受較大的力量。


    然而在掰手腕的時候,肱骨踝所承受的是一種向內折的力量,醫學上稱為剪切力,這使得原本就脆弱的肱骨踝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如果使力的方向和姿勢不對,就很容易造成骨折。


    河田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我想是我贏了……”


    河田抽出匕首收迴腰間,順手抓起桌上的扳指往屋外走去。


    “這東西就歸我了。”


    強尼喘著粗氣倒地不起,他布滿血絲的瞳孔死死盯著河田離去的背影,那顆鋥亮的光頭上頓時飄出縷縷白煙。


    “你他媽給我等著!!”


    ……


    夜晚的浪花比白天看上去還要美,很可惜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去欣賞欣賞,當晚的風實在是太大了,港口擠滿了需要維修的船隻,而邊境的維修總是供不應求。


    這個不大不小的據點有一家出了名的酒館“劍旗魚”,時不時就會格外的熱鬧。即便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日子,上岸的水手和狩獵歸來的獵人還是很樂意為自己又活過一天幹杯。


    舞蹈,音樂,這些讓人心情愉悅的活動總是能吸引一大堆男人的注意力。


    但對河田這個家夥例外。


    他好像沒心情欣賞地域風情的歌舞秀,也對爛大街的嫵媚歌聲提不起興趣。因為沒人願意跟他坐在一塊兒喝酒,再加上出了強尼那檔子事情,大家更不敢去招惹他,免得自己也被折斷一根或者兩根手指,所以他隻能坐在酒館的角落,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


    “你已經讓自己很出名了。”


    酒館老板走到河田的麵前,將他桌上的酒杯擦拭了一遍,緊接著倒了一杯藍鬆汁送至河田麵前。


    “我喝完這杯就走。”


    河田拿起被子準備一飲而盡,老板卻在這時候阻止了他。


    “我並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年輕人。”


    說著,老板點了點桌麵,發出很沉悶的響聲。


    “這枚扳指,是強尼的?”


    “我贏來的。”


    “哈哈哈……我真是沒想到,強尼那家夥居然連父親傳給他的傳家寶都敢往賭桌上壓,看樣子你把他惹得不輕吧。”


    “……我不知道。”


    “來談談正事吧,小子。”


    “你多少歲?十六?十八?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公會派遣我來這裏做實習獵人……”


    “哦……不不不,孩子,你弄錯了,這裏才不會有什麽實習獵人。”


    “公會曾經與王國達成過交易,普通士兵根本阻止不了邊境的怪物,荒野麵積的不斷擴散,讓玩弄內政的家夥們很頭疼,你知道嗎?”


    “被派遣到這裏的獵人,要麽是已經被公會拋起,流放到此處自生自滅,要麽就是精英獵人,專程為了建設此地,維護邊境自然平衡而來,我們平時幾乎見不到他們,他們奮戰在第一線,留下來的都是我們這種不明所以的混蛋。”


    “你覺得你是屬於哪一種?”


    “……我,我不知道。”


    老板點燃了一卷紙煙。


    “我看得出來,你在這裏過得很不愉快,你想改變現狀,第一步就是要從這裏出去。”


    “我……我不了解……為什麽?到底是什麽交易?我的試煉期還有兩年!”


    “別傻了,孩子。他們的交易就是把我們扔在這裏,公會想要我們開疆擴土,但是要我說,就算我們當中的其中一個死在這裏,也不會有任何人記得,所以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你的試煉期滿,他們也不會讓你迴去的。”


    “……”


    “現在有一個選擇擺在你麵前,是選擇在這裏等死,還是和我一起……我們做一個交易。”


    “說說看……”


    老板抖了抖煙灰,將一張縮小版的地圖鋪在桌上。


    “我找到了近期駐留在這裏的一支草食龍商隊,他們答應帶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為此我們必須向他們提供一大筆錢來彌補他們麵對的風險。”


    “邊境發布的委托,委托金都太少了,我們要想賺到這麽大一筆錢,就隻能接受商隊的委托,替他們消滅一頭隱藏在山穀裏,長久以來一支擾亂商隊行徑路線的怪物。”


    “隻要完成了這份委托,我們就能徹底告別邊境窮苦的生活,前往結雲村,那個世外桃源!”


    “……我們會被公會列為叛徒。”


    “不不不,公會和王國的交易是在暗地裏進行的,一旦曝光就會掀起邊境的動亂,誰都不願意冒這個風險去懲治我們,再說了,到了那邊之後,你可以繼續為公會效力,說不定還能直接成為正式獵人呢!”


    “……”


    “為什麽找到我……我又憑什麽相信你?”


    “注意聽我說話,孩子。我找不到這裏的精英獵人,他們沒理由,也沒必要參與這項計劃,所以我隻能從這一大群歪瓜裂棗中選取值得信任的家夥,雖然說的不好聽,但你是第一個,河田。”


    “……”


    “置於你為什麽信任我,這個得問你自己,如果你不願意,大可繼續留在這裏等著皮肉爛掉,想從這裏出去的人大有人在。”


    “……”


    “我給你時間考慮,畢竟這不算是件小事,等你想好了,就來酒館的倉庫找我,但是最遲到明天中午,過期不候。”


    老板熄滅了紙煙,起身準備離去。


    “你叫什麽名字……”


    河田抬頭與老板對上了眼神。


    “邦尼。”


    “坎斯洛夫·邦尼。”


    月色朦朧,有人漫步在深藍色的海岸,有人坐落在燭光隱然的桌前思量往事今生,而有人早已入睡,卻怎麽也無法安然入眠。窗外的繁星點點,仿佛都是河田腦海中雜亂思緒的倒影,這裏果真是監獄?又或者隻是那個老板的一派胡言。


    他才剛剛成年,故鄉的蹤影在自己的腦海裏揮之不去,那些黃沙,那些帆布,那種灼熱而真實的感覺。


    河田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身邊的桌櫃被他一拳砸得稀爛,在漆黑中發出一陣巨大的斷裂聲。


    他的手牢牢地抓住被單,整個脊背全是冷汗,唿吸的頻率一次比一次急,好不容易緩過神來,腦袋又是發懵的疼。


    睡是睡不著了,河田幹脆下床走到桌旁,點燃了桌上插好的一根蠟燭。燭光昏昏暗暗映照著河田的臉龐,他抽出椅子坐下,順手從懷裏掏出一塊甘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


    [你是選擇離開,還是爛在這裏。]


    河田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間一瓶用藥劑瓶裝好的沙漏,正在燭光下散發出猶如金砂般耀眼的光澤。


    那是他從家鄉帶來的唯一的一件值得掛念的東西,他閉著眼睛,不斷在腦海中數著部族中的老人、孩子、婦女、還有……村道。


    河田睜開了眼睛。


    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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