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高中第五十六次畢業典禮,到此結束,全體起立。”


    老師、家長、一年級二年級、舞台上的學校領導,全部站起來。


    隻有三年級的畢業生,依舊坐著。


    “三年級,退場。”教導主任略帶沙啞的聲音,讓離別的情緒燃燒。


    先是三年四班,他們站起來,朝所有人鞠了一躬。


    三年四班的班主任走在前方,三年四班的畢業生跟在後麵。


    他們一邁步,全體下意識鼓掌,吹奏部奏響《神川校歌》的旋律。


    “安村前輩——”二年級隊伍裏,突然有女孩子大喊。


    三年四班裏,一個紮馬尾的女生朝那邊揮了揮手。


    “勝田前輩——”一年級隊伍裏,一位寸頭男生大吼道。


    “來年比賽好好加油!”三年四班隊伍裏,一位寸頭男生使勁揮拳。


    就像暴雨最先落地的兩滴,接著,雨劈裏啪啦全砸在地上。


    “前輩——”


    “山本前輩——”


    “直美前輩——”


    體育館出口,三年四班要經過、消失時,突然落下好多好多的氣球。


    原本情緒穩定、約好帥氣離場的三年級們,用手腕遮在雙眼前。


    畢業典禮結束,大家在中庭消磨時間。


    和父母合影,和學弟學妹合影,聊著待會兒去哪兒玩。


    渡邊徹避開人潮,一個人站在櫸樹下,看著大家沉浸在噪動不安的離別氣氛中。


    眼前的場麵,就像泰坦尼克號即將起航的「南安普頓」港,興奮、開心、難過、迷茫。


    齋藤惠介去電腦研究部開離別會,國井修......


    “一、二、三!”


    他和運動社團的寸頭男生們,把一個個三年級學長朝天上拋。


    渡邊徹沒有即將畢業的社團前輩,也沒有要參加的離別會。


    他想起遠在四百公裏外的見澤村。


    天色變暗,染上橘色的山脈棱線;


    大片芒草間,飛奔追趕野兔的小狗;


    放學路上,踩著水渠邊往前走、努力保持平衡的小蓮;


    還有那巨大的白色風車。


    距離他滿懷對大都市的憧憬,穿過縣界、山脈、隧道,來到東京,已經一年了。


    ◇


    簡單收拾好情緒,渡邊徹開始尋找清野凜。


    兩人約好今天去尋找花店。


    真的從大田花市直接進貨的花店,且要確保對方會送最好的玫瑰,需要‘測謊機器凜’的幫忙。


    他朝社團大樓走去,直接上了五樓。


    人類觀察部,清野凜坐在窗邊。


    春光透過窗戶,在她身體的輪廓上,描上了一道柔和的光圈。


    鉛粉般黑亮的柔順長發,在從窗戶外吹進來的風裏,輕柔搖曳。


    熟悉、普通、溫馨的一幕,總有一天也會看不見吧?就在兩年後的今天。


    聽到開門聲,清野凜抬頭看向這邊。


    “太慢了。”語氣凜然。


    渡邊徹笑起來,擺脫學校裏到處都是的離別氛圍。


    “來的時候多看了兩眼。”他說。


    “看誰的腿了?”清野凜合上書,放進書包。


    “為什麽一定會是看腿?沒有。”


    “渡邊同學也有不看腿的時候?”


    “你那驚訝的表情是怎麽迴事?我記得跟你說過吧,我也不是整天在想那種事!”


    “我也記得跟你說過吧,人類不會一成不變,以你的變態程度,我想差不多也快到整天想那種事的時候了。”


    “你在炫耀記憶力?”


    清野凜拿起書包,走出社團教室,渡邊徹跟在後麵。


    “不知道你怎麽得出這個結論。”她歎口氣,雖然輕蔑地說:“不過,聽你的語氣,似乎認為自己的記憶在我之上?”


    鎖好社團教室,兩人並肩走在無人的樓道。


    室內鞋的摩擦聲,壓過走廊窗戶外的喧囂聲。


    渡邊徹沒迴答,直接背道:


    “「名人房間的廊道邊上,綻開著一簇簇八仙花」,請。”


    “「今天大黑鳳蝶也飛落在這些花朵上,鮮豔的姿影倒映在泉水裏。房簷下的藤架上,紫藤枝繁葉茂。」”


    清野凜背得很輕鬆,沒有任何停頓和思考。


    輪到她出題:“「‘八幡臨時祭禮的結末,真是無聊得很。為什麽不像賀茂祭一樣......’」”


    不等她說完,渡邊徹便開口:


    “「天皇聽到了,便說道:‘那麽等明天迴來,再叫來舞吧。’」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著《古都》《枕草子》,走在下樓的樓梯上。


    到二樓時,與吹奏部的一大群人遇上。


    她們邀請兩人參加吹奏部的離別會,兩人謝絕了。


    他們站在一邊,讓吹奏部的人先走。


    交錯而過時,渡邊徹和明日麻衣對上視線,她手裏拿著裝了畢業證書的長筒。


    一木葵在她身邊,請求她把胸前的第二顆紐扣給她。


    “學姐,給我嘛~”


    “......衣服,不想弄壞。”


    “啊——,學姐!”


    “一木,加油哦!”


    “待會兒好好表演,說不定麻衣學姐會給你哦!”


    知道內情、不知道內情的吹奏部眾人,紛紛取笑一木葵,給她加油。


    清野凜冷眼看著這幅光景,好像對歌舞伎不感興趣的現代年輕人。


    離開神川,兩人往「四穀三丁目」的方向走去,沿途的大街小巷有不少花店。


    時間是中午,太陽明晃晃地照耀在綠葉成蔭的馬路上。


    透過樹葉的間隙,陽光篩落下來,浮光掠影。


    兩人走在這樣的林蔭道上。


    走了十分鍾,渡邊徹脫下西裝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又帥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清野凜看了他一眼,這個溫度對她來說,剛剛合適。


    走在前麵的兩位女生,穿著神川高中的校服,看領帶顏色,都是一年級。


    兩人手上拿著氣球,應該是畢業典禮上撿來的。


    看了三家花店,沒有一家附和要求。


    要麽不是直接從大田花市進貨,要麽心裏沒打算遵守約定,把店裏最好的玫瑰送過來——隨便拿一枝應付了事。


    路過一家叫「食香閣」的中華料理店,渡邊徹提議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


    點了餃子、口水雞、麻婆豆腐等。


    吃完飯,結賬的時候,清野凜拿出錢包,準備aa,渡邊徹攔住她。


    “這個時候,怎麽能讓你花錢呢。”


    “隨你。”清野凜收起錢包。


    渡邊徹拿出錢包,看了兩眼。


    “嗯哼,清野同學。”


    “什麽事?”


    “能向你借點錢嗎?”


    站著的服務員,看渡邊徹的眼神變了。


    清野凜又重新拿出錢包,抽出兩張一千円遞給服務員。


    出了店,渡邊徹說:“r桑,清野小姐,開學前請給鄙人留一天時間,我請你吃飯!”


    “到時候記得帶夠錢。”


    “我向太陽發誓。”


    吃完午飯,走了沒幾步,看到一片公園,


    “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清野凜說。


    “好啊。”


    兩人拐進這個叫「三榮」的公園。


    沙坑處,有幾個小孩在玩,在他們旁邊,幾位年輕媽媽在聊天,享受太陽的溫暖。


    渡邊徹和清野凜在三榮公園裏款款漫步,最後坐在長椅上休息。


    頭頂的櫻花樹已經開出粉紅色的花,影子在兩人腳邊一搖一晃。


    隔了兩張長椅,一個穿工裝的女白領在一個人吃午飯,她的腳邊聚集了這所公園所有的鴿子。


    “一個人吃飯會不會很寂寞?”渡邊徹說。


    “習慣了,反而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吃飯。”


    兩人沉默一會兒,望著女白領給鴿子喂麵包。


    “如果迴到神宮球場煙火那天,我一定會把你帶進去,或者和美姬一起留下來。”


    “你在同情我?”清野凜扭頭看他,“一個人吃炒麵、看煙火,對我來說沒什麽難受的。”


    “不是難受不是難受的問題。”渡邊徹迴答,“那個時候的我,怎麽放心把這麽漂亮的你一個人留在那裏呢?太危險了。”


    清野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說的都是真的。


    “你的憂患意識太誇張了,甚至可以說是杞人憂天。”


    渡邊徹點點頭,像是沒聽到她的話,隻是應付式地迴答:


    “是太誇張了。”


    粉紅色的櫻花瓣散落在兩人腳邊。


    食物的味道竄過鼻尖,風吹過櫻花,孩子在麵前歡快跑過,世界和平。


    這是一個離櫻花滿開已經不遠的中午。


    離開公園,兩人終於找到一家合適的花店,花店名「玫瑰羈絆」。


    店門口擺放了各種花卉,各種各樣。


    應季的各色鬱金香,白色的水仙;還差一兩個月的康乃馨、白百合;反季節的向日葵、三色堇。


    最多的是玫瑰,紅的、紫的、黑的、藍的、白的、黃的、粉的、橘紅的。


    全是花香。


    “請問需要什麽?”女店員三十歲出頭,長了一副開花店的樣貌。


    “這裏的玫瑰花是從大田花市買的嗎?”渡邊徹問。


    “這裏的花全是。”女店員輕輕點頭,“每天早上四點去大田花市進的貨。”


    渡邊徹看清野凜,清野凜點頭。


    女店員看兩人的樣子,推薦道:


    “白色情人節迴禮的話,我推薦紫玫瑰,代表浪漫真情和珍貴獨特。”


    渡邊徹笑著對清野凜說:“浪漫真情?”


    清野凜白了他一眼。


    “不是情人節迴禮。”渡邊徹叫醒失神的女店員,“用來裝飾活動教室。”


    女店員因為自己的走神,顯得很不好意思:“裝飾用的話,我推薦幹花,至少半年內不會凋謝……”


    “我隻要鮮花。”渡邊徹打斷對方,“還有,必須是店裏最好的玫瑰。”


    “本店專門挑選高品質玫瑰,完全沒問題。”女店員說。


    渡邊徹看清野凜,清野凜點頭。


    “我今天不要,可以預定嗎?”渡邊徹問女店員。


    “當然可以,請問時間是明天,還是哪一天?”


    “不是明天,也不是一個星期,是以後的每一天……”


    說到這,渡邊徹再次看向清野凜。


    她略微沉吟,說:“兩年,我們畢業為止。”


    渡邊徹扭頭對花店老板說:


    “兩年,每天都送,嗯,如果花店裏休假,或者有不可抗的原因,比如說生病,就不用送了。”


    “每天?兩年?”


    “不可以嗎?”


    “啊!當然可以!”


    雖然從來沒接過這樣的訂單,但能賺錢就行,女店員連忙從圍裙拿出筆紙。


    “請問地址在哪裏?每天送的花卉是否一樣?還有包裝,選擇什麽樣式?”


    “地址是信濃町***502;一,不,兩隻當天店裏最好看的玫瑰,什麽顏色都行;包裝的話,就用報紙吧,簡單一些就可以。”


    “客人,”女店員斟酌語氣,“兩年時間的話,定金會很貴。”


    渡邊徹拿出錢包,抽出記不清存款額的銀行卡。


    “我再給你一個地址,麻煩也每天送一束鮮花過去。”他說,“如果有人不讓進,你就說是渡邊徹送的。”


    “好的。”女店員應道,“三支玫瑰?從今天3月20開始,到兩年後的3月20日,每天都送?”


    “對。”


    “定金一個月一付可以嗎?”


    “太麻煩,兩年一起吧,我也可以先把錢付了。”


    渡邊徹有錢,不怕對方不認賬,流程確認很快。


    店老板去開收據,兩人出了花店,站在門口欣賞花卉。


    花店內稍顯陰冷,外麵則灑滿美麗的陽光。


    “這是什麽花?”渡邊徹看著一簇簇的紫色小花,開得很熱鬧。


    “勿忘我。”


    “以我的記憶力,你完全不用擔心這件事。”


    “我說花的名字。”


    “原來如此。”


    “裝傻也該有個限度......”


    清野凜話沒說完,從遠處吹來一陣風,經過“花海”,撫摸她秀美的長發。


    “花在欣賞你。”


    “如果它們有意識的話,欣賞我也是理所當然。”清野凜整理被吹到嘴邊的發絲。


    “花都在欣賞你,而我卻在欣賞花,說明什麽?”渡邊徹問。


    “說明什麽?”請野沒迴答,反問道。


    “說明我沒眼光,身邊有花都要羨慕的美人,我卻在看花。”


    清野凜看著他:“你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當然不是,這麽肉麻的話,我好像隻對你一個人說過。”


    “九條美姬呢?”


    “對她?我一般是‘我的,我的,我的美姬,我愛你,我愛你,我愛死你’。”


    清野凜露出極其嫌棄的表情。


    “真虧她能接受。”她似乎真的被惡心到了。


    “聽得可開心了。”


    “以前沒看出她是這種人。”清野凜無法想象。


    “每個人都會變,更何況是戀愛中的女孩子呢。我剛對勿忘我發誓,等哪一天,清野同學喜歡的人,對你說‘我的,我的,我的凜,我愛你,我愛你,我愛死你’,你也會非常高興的。”


    清野凜手抵下巴,低著頭,似乎在琢磨什麽。


    十秒後,她抬起頭,說:


    “還是很惡心,並沒有感到高......”


    話說到這裏,她淺櫻色的柔嫩嘴唇顫抖,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兩人視線交匯,又連忙撇開。


    清野凜盯著店門右邊的大波斯菊,渡邊徹研究店門左邊的時鍾花。


    “客人,久等了。”女店員終於走過來。


    渡邊徹把收據放進錢包,兩人離開花店,總算平息了內心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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