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兩報一刊”有文章說,廣大革命教師也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和依靠對象。這對一貫自認為是為人師表、總是站在教育者位置上、為被教育者——學子們釋疑解惑的教師們來說,無疑是一個福音,是一個天大的安慰。終於有人承認他們了。成楓在尤智、華單他們的一再勸說下,精神也漸漸好轉,臉上也泛起了一絲年輕女性的活力和笑魘。她怎能不高興呢?從此她爸媽就不再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了,她的問題就更不是問題了。可她想的太幼稚了。那時還是造反派說了算,他們講那是指的革命教師,要謹防階級敵人反攻倒算、牛鬼蛇神借機出籠。所以剛感到有一絲暖意和希望的教師們,就又陷入了雲霧之中。

    1967年的“五一”節剛過,成楓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有人貼出大字報,說她又有“階級鬥爭新動向”,並且和“三反分子”的父親在一唱一和,猖狂至極。她也不知道爸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給家裏寫信沒有迴信,打電話沒有人接電話。一直到在開她的批鬥會上,尤智支支吾吾的所謂揭發批判才使她明白:在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革命小將們就要把成楓的爸爸當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進行批鬥,是華東局書記陳丕顯說了話、保了他,才成了保護對象。但他還是自覺不自覺地站到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一邊,像北大、清華一樣,對學生的革命造反行動由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很不支持到瘋狂鎮壓,實行白色恐怖,大搞革命小將們的黑材料。誰在批鬥會上打了哪位了,誰衝擊了學校檔案室了,誰領著人去搞武鬥了、誰搶了解放軍的槍了,誰的家庭出身、政治曆史有問題了,等等,等等,他都一一記錄在案。整個一本“變天帳”。

    尤智說著說著,一種動物求生的本能、欲望,使他原來的膽怯和有點抹不開情麵的顧忌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為了引起人們的重視,真有一股大義滅親的凜然正氣,更為了說明他揭發問題的重要,他故意把聲調一變,來了個高八度,他的聲音因提高而有些變調:更為嚴重的是,五一國際勞動節,這樣一個全世界勞動人民自己的節日,他身為研究所的所長,竟然敢故意不升國旗,這不是他明白張膽地反對五星紅旗的鐵證嗎?反對五星紅旗就是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反對三麵紅旗就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

    成楓這才明白,原來尤智是在對她“反戈一擊”。無中生有、捕風捉影、無限上綱、詭辯的推論,的確是革命小將們所望塵莫及的。成楓被打蒙了,他的發言,用紅衛兵的話說,是給了成楓當頭一棒,把成楓十分囂張的反革命氣焰給打下去了。

    剛開始時,成楓從尤智的口中知道了爸媽的一些情況,她還在想,他怎麽知道的比我還多?是一直在關心我?但到後來,她就越聽越不對味了,越聽越覺得惡心了,也就什麽也不想了。她的天塌了。她隻是在罵自己怎麽這麽渾,這麽多年,竟然會把世界上最醜陋的人當作自己的知心朋友,還差點托付終身,真是渾到了透頂!

    尤智由於與成楓徹底劃清了階級界限,反戈一擊有功,又小有才華,更善逢迎拍馬、投機鑽營,很快就受到了造反派頭頭們的賞識和器重,加之在幾次“造反派”之間的摩擦中,他的點子出奇,心狠手毒、詭計端端,出手不凡,很快就根據“重在表現”,被提升為 “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副總司令。他的關係廣,信息多,趕潮流的新提法也特別多:什麽17年來,教育部基本上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一統天下;公檢法是“閻王殿”;衛生部是城市老爺部;文化部門是才子佳人、死人古人部;統統都在打倒、砸爛之列。反正一些新口號、新提法,幾乎都是先從他的口中傳到鹽城的,據說他與北京的“四大學生領袖”是經常聯係。手眼通天,成了一時的風雲人物。造反派實行革命大聯合後,其他紅衛兵組織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組織幾個人奪了權,弄了個什麽大聯委副總指揮的頭銜,人也離開了師專,住到了大聯委總部。

    他也曾來師專找過成楓幾次。但自從他在揭發批判會上發言過後,成楓就再也沒有理會過她,也可以說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也許是真的劃清了階級界限。69年國慶節前夕,尤智又到學校來找成楓,成楓不想太得罪他,就和他見了麵。

    尤智與成楓客套了沒幾句,就直奔主題:“成楓,像你目前的這種情況,陳東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找你了,他給你來信了嗎?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大難臨頭各自飛’。關鍵時刻,誰都會先為自己考慮的。但我不嫌棄你。”言下之意,隻有他才是真正的朋友、在可憐並真心愛著成楓。

    尤智不提他自己倒也罷了,一說到他在愛她,成楓立即感到十分惡心。她想,她今天必須徹底得罪了他,也好讓他死了那條心,否則他說不定那一天又要來糾纏,就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全世界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找你這樣的喪了家的、斷了脊梁骨的賴皮狗”。

    這句話,的確把尤智對成楓僅存的一點好感與幻想都徹底打破了。尤智原來也想過,成楓是不會很爽快地答應嫁給他的,但沒有想到她還會如此猖狂和不識抬舉。他也紅著臉說:“你也別太猖狂了,就憑我尤智現在的條件,也不是非要在你這棵樹上吊死不可。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不信你等著瞧,不出兩個月,我保證能娶個比你各方麵都要好的女人。真是親不親、階級分,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說完氣乎乎地連招唿也沒打就走了。

    後來聽說,69年底,尤智就和另一個女造反派結成了“革命伴侶”。論年齡,他的確也是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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