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他的情人伸出手,那姑娘為他割了腕;他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她為他下地獄。被他牽走的人,通通萬劫不復。他自己呢?他現在又在哪裏?


    皇帝的唇角生出一絲慘澹的冷笑。


    那是個禍患,害盡了家人與愛人,連自己都不放過。


    他隨他行軍塞上,裹挾著雪子的烈風吹飽了他們的袖袍。年輕的侍衛身形挺拔,背負長弓,挽著韁繩的手指凍得開裂,微闔雙眼享受著刀刃似的風霜。


    皇帝被他近乎沉醉的表情牽絆了雙眼,忽然下令:“吟首詞來聽聽。”


    身後傳來被壓抑的吃吃笑聲。皇帝圈養了一個會作詩的玩具,軍中如此傳言。行軍夜裏龍帳寂寞,又怎麽捨得放他上陣殺敵。


    侍衛抬眼望向他,目光無悲無喜,仿佛依舊望著那時殿頂上無措的孩子。突然他伸手在虛空中行雲流水地一挽,變戲法般攤開在皇帝麵前,笑嘻嘻地吟道:“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手心裏沾著幾粒正在融化的雪子。


    皇帝的嘴角沉了下去。


    “公子,舞跳得真好。”身後的漢子笑道,“有道是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比女神娘娘還美呀。”


    他是他們的上司,他們卻喚他公子,昭然若揭地奚落著。皇帝的臉色又好看了起來。侍衛依舊是笑嘻嘻的,恍如未聞。


    是夜龍帳裏一片漆黑,身體交纏顛鸞倒鳳,皇帝瘋狂地吻著對方,像要將他拆吃入腹。


    “讓我死在戰場上,可好?”侍衛在他耳邊慵懶地問,“被萬箭穿心,或是大卸八塊,你就帶著半片甲冑迴去,交給我父親……”


    “你敢。”皇帝惡狠狠地說。


    侍衛輕笑,身體即將被撕裂,他更用力地環緊皇帝:“我會為你去死的,陛下。”


    “你就算死了,也是為了你自己!”


    侍衛放肆地大笑起來。笑聲迴蕩過寂靜的營地,穿過不眠之人揶揄的耳朵,掠過古來將士埋骨的萬裏荒土,直傳入蒼穹間。


    皇帝在清晨掀開帳門,侍衛正守在門口,負手迎風卓然而立。明明是標準的站崗姿態,由他做出來就莫名地紮眼。


    “在看什麽?” 皇帝問。


    侍衛沒有迴身,但皇帝早已習慣容忍他。侍衛隻是偏了偏頭:“洛水,該是個風華絕代的地方吧。”


    “既然有洛神居住,自然是天下無雙。”皇帝不甚認真地迴答。


    “真想去看看啊……”他淺嘆。皇帝看著他的背影,皇帝一生都看不到多少人的背影:“想看就去吧。”


    侍衛搖頭,緩和的風拂亂了他的幾綹髮絲,而雙眼比風更難捉摸:“少了子建,那個洛水再也看不見了。迴不去的!”他無聲地笑。皇帝轉開了目光。


    ……說得多麽好,皇帝想。少了子建不成洛水,那麽他離去時又是否想過,這偌大的皇宮少了他會變為何等情狀。


    他最終也沒能戰死。他被困頓在朝堂之上,宮牆之內,一日又一日地活著——但也隻是活著而已。建功立業、加官進爵,聽上去都像是遙遠的故事。功名對他失去了吸引力,利祿當然從未入過他的眼。他每天都想著離職,就此一去不迴。當然也有挽住他的東西:父親,朋友,名士的生活,也許還有——


    還有我吧,皇帝默默地想。盡管那一縷牽絆太微薄,如同衣角的蛛絲,揮手便能拂落。有時皇帝會認真思索,他到底在乎什麽呢?


    可他什麽也不在乎。少年時胸中的那一蓬火苗熄滅之後,所有的才學與能力都被他無可無不可地揮霍。他不在乎身後,也不在乎自己會留下些什麽。他隻顧不經雕琢的追求、不為所動的理想、不善妥協的執著和不計代價的前行。他想看洛神起舞的洛水,他還想看隻有嫦娥才甘願長居的月宮,還想聽絕傳的廣陵散,還想尋這花花世界上早已銷聲匿跡的,古書裏才會津津樂道的絕色紅顏。


    他是個瘋子,拚命掙脫人間的囹圄,而後不留掛念地隕落。他連愛一個人的興趣都闌珊——無論有多少人為他瘋魔!


    青絲絞斷了春花秋月的雍容,一如蛾翼催去瓊樓玉宇。


    皇帝生辰,百僚宴飲。侍衛鎮守殿外,無法覲見聖顏。皇帝獨自坐在高高的席上,身邊宮女一輪輪地斟酒,堂下有美人載歌載舞,個個化著嬌俏的新妝。皇帝微醺地瞧著美人的柳腰,心中想的卻是迴去之後要叫他的侍衛也跳上一曲。


    他果然一迴寢宮便宣了侍衛,卻得到迴稟,說侍衛當班時著了風寒,正在自家靜養。


    皇帝被潑了一盆冷水,隻覺得興味索然。也懶得去計較真假,著人隨便賜了些補藥,就翻身睡下了。


    侍衛第二天沒有出現,第三天也沒有。


    皇帝沒來由地心神不寧無法入睡,起身出門,揮退了侍衛獨自散步。夜涼如水,腳步在冥冥中受到指引,轉過暗影重重的廊角,經過迂迴曲折的池橋,道路七拐八彎,迷失了所向。


    那究竟是哪兒呢?仿佛自確知的地點延伸而出的未知之路,隻為千年裏的一度相見。


    這裏……這裏是彼端的彼端,夢境中的夢境。


    萬般喧亂歸於沉寂,我又看見你。


    洛水之濱,千年的寒霧莽莽聚散,死生之興,彈指間忘記了來路與歸途。


    有光,一線光芒瀉下陰濕的天宇,引領足跡步入歧途。


    月正明,水正深,影正亂,舞正急。


    三千青絲未挽,如巫山之雲翻覆無常,捲起了太古的罡風。麻衣如雪闌珊,瘦削的剪影洇開墨色之上的蓮花。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似乎此生此世惟一的意義,隻餘這一場絕舞。


    血液加速了流轉,心跳變得驟痛。周身百骸為之顫慄,幾近失去知覺。


    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恍然又是那時的眼神,如此冷酷,冷得幾欲乘風歸去;又如此熱切,焚盡了翻騰的盛大花香。光陰逆流,他的心底迴蕩起鼓聲,聲聲如撞,激起年代久遠的迴響,眼前的舞者的每一步騰挪都踏在了鼓麵上。


    怒放的身姿栩栩然如登仙。萬般喧亂復由眼前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既然有洛神居住,當是天下無雙。”


    天下無雙!


    皇帝愴然迴身。曹子建無法直視那傾城的容姿,隻能逃離攫住他心神的地方。他是撞見神跡的擅入者,終將歸乎東路。重重煙水消散,夢境收斂前的最後一瞬,他記起對方說:“少了子建,那個洛水再也看不見了……迴不去的!”


    因為洛神,也隻為那個男子降臨於世,舞動一次啊。


    皇帝驚坐而起,天際剛剛泛白。他近乎倉皇地擺駕出宮,趕往侍衛府上。


    那手接星辰的少年,隻剩一副奄奄一息的軀殼。他迅速地衰弱,藥石罔治。皇帝站在病榻前看著他,隻覺得想笑。


    他最終用這種方式擺脫了自己。


    侍衛還清醒著,睜開眼對他笑了笑:“讓我走吧。”


    “為什麽?”皇帝還記得對方曾用何其相似的口氣,篤定地對他說:“跟我走吧。”轉眼間幻覺般的幸福已無跡可尋,仿佛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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