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聽過金明池種種故事,就盼著看大龍舟。


    “龍舟此時泊在奧屋,還未到登場的時候。”蕭屹笑著解釋,又囑咐道:“從東岸看水麵視野最好,但人也最多。看完了水戲和爭標,你們可去西岸賞景,免得被衝撞。”


    三人說話間,馬車已停在了金明池苑牆東門外。比起被遊人和商戶占領的牆內池岸,此處倒是更平坦開闊,草木也繁茂,花間粉蝶,樹上黃鶯,一片春日美景。茵茵草地上許多蹴鞠的、放紙鳶的、席地而坐賦詩談天的遊人。


    關鶴謠給車夫塞了錢和果子,請他去旁邊休息休息。


    那車夫隻一個春天就不知要搬運多少癡男怨女:情竇初開的、明媒正娶的、幹柴烈火的,免不了還有幾對曠世畸戀的,十分理解有情人們這股陷進私密空間就出不來的粘糊勁兒。他迴關鶴謠一個“我懂”的眼神,麻溜地扶著掬月拎著包裹躲進了不遠處柳樹蔭裏。


    寬敞車廂中一時有些空蕩蕩的。


    關鶴謠心中不舍,卻不想弄成執手相看淚眼。蕭屹也是如此,兩人絮絮說著話,眼中沒有悲傷,隻盛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你要多來國公府蹭飯。”


    “我會多去國公府看你。”


    異口同聲說出這話,關鶴謠禁不住低頭一笑,她想起剛才看到的景致,“你等我一下。”


    下了馬車,她走到牆邊折下一枝柳條,在車夫和掬月曖昧的眼神中又走了迴去。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以前讀這首詩,關鶴謠隻覺得風雅精巧,現在看來,說得其實不對。身處錦繡江南,怎能隻贈一枝花木?


    江南明明什麽都有。


    有厚重的曆史,有輕靈的才氣,有驚人的華美和富庶,有燦燦漁火,有悠悠晚鍾,有比蝴蝶翅膀還絢爛的絲緞,有奪得千山翠色的青瓷。


    什麽都沒有的,明明是她。


    除了一顆心,她再沒有什麽能送的出手。


    可這一顆心,難道還不夠嗎?


    坦蕩的喜歡,就是最高明的手段,也是最寶貴的禮物。


    當她撩開車簾,見到蕭屹愣住一瞬,隨即撲過來親吻那柳枝的時候,她便知道,蕭屹也覺得是夠的。


    “你是我認定的小娘子。”嫩綠柳葉拂過眼瞼,蕭屹閉上眼,順著柔韌的柳枝吻上關鶴謠的手。


    “阿鳶,我的心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揚起青色車簾將關鶴謠罩住,在這個秘密的小角落裏,他將那執柳的手指一一吻過,而後接過柳枝簪在發間。


    在此之前,在此之後,蕭屹見過無數種關鶴謠不同的樣子。每一次都心動,每一次都驚豔,每一次都值得他沒出息地感謝上天。


    然而今時今日,此情此景,仍是他心中最珍之重之的畫麵。


    孩童的笑鬧聲、鳥兒的鳴叫聲、士子們悠朗的吟詩聲中,她靜靜站在馬車下,身後是三月的明豔春園,是亭亭綠意和湛湛天光,手執柳枝殷殷向他探來。


    送君柳,願君留。


    那截落地就活的柳枝便被種在他的心田。千絲萬縷緊緊地絡住他,再也無法逃離,也不想逃離。


    關鶴謠鄭重點頭。


    正因為馬上要分別,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以指代唇,關鶴謠輕輕撫上蕭屹臉頰,點點他發紅的眼角。


    “五哥,我會在東岸看著你”,說完這句,她露齒一笑,驀然轉頭離開。


    不必矯情“我會等你”,也不必強求“你等著我”,她已經給蕭屹展明了自己要走的路。若是心念彼此,必然會走上交匯的道路。


    在她身後,蕭屹深深看她一眼,而後跳下馬車,快步朝南邊走去。


    *——*——*


    金明池南岸為皇家禦用,建有苑內最高的寶津樓。寶津樓以東則有一座大殿,名為“臨水殿”,官家便是在這裏宴飲群臣,觀賞百戲。


    南岸架出一道如虹飛橋,長數百步,直入池中,連著一個大平台,上起環形相連“水心五殿”,此處是內外命婦、貴女們遊玩的場所。


    關鶴謠往南岸一看,好家夥。


    岸邊、樓下不下數百軍士把手,金甲曜日,銀槍照水,目之所及盡是飄搖的彩旗和朱漆的禦幄。萬分肅然燦然,晃得她睜不開眼。她連忙收迴視線,還是這喧鬧著接地氣的東岸的更招人喜歡。


    擺地攤的、挑擔的、隻擺一兩套桌椅的,以及有能力搭起彩棚青傘的,數不清的商家販賣各種物品或是服務,使得這東岸人頭攢動。


    關鶴謠感歎,多麽繁榮的商品經濟社會。


    她不禁嘖嘖稱讚,“消費,gdp增長決定性力量。”


    這架馬車可比她們坐的那輛有勁兒多了,怕是一天就能拉著金陵城月度商稅收入達標。她有理由懷疑——官家每年這遊幸就是以拉動內需為目的。


    大家都是起個大早來掙錢,唯關鶴謠上趕子來吃虧。想想蕭屹,鬱鬱歎氣,她置身這最熱鬧的春日盛典中都沒了什麽精氣神。


    反正賣貨隻是個幌子,她便也不挑,隨便找了個地方扔下小墊子席地而坐。掬月心已經飛走了,關鶴謠索性放這小賭神去玩關撲,自己則開始包團子。


    豆沙餡是寒食前就備好的,特意多做得重油重糖,又鎮在井裏,仍和新做的一樣,早起還蒸了一大塊桔紅糕坯。雖不應時節,但桔紅團比包完再蒸的青團方便不少,她今日就賣這個。


    這小團子細巧可愛,又很新奇,居然在周圍好幾個賣青團的商家間脫穎而出,買的人著實不少。關鶴謠賣得也便宜,她在現世深受各種景區、機場、火車站無良天價之苦,因此拒絕加價,仍是五文一個地賣,隻淡笑著與食客說自家地攤的位置,見縫插針打個小廣告。


    她邊包邊賣,一時竟供應不上。轉頭就見掬月抱著拎著不少戰利品迴來,當即笑得止也止不住,摁著她不讓去玩了,免得贏太多搬不迴去,畢竟迴程可沒預算雇車。


    兩人未用朝食,吃了掬月帶迴的小吃食仍沒飽,恰有路過的貨郎賣槐葉冷淘。


    剛入暮春就吃這冷麵有些貪涼,但那槐淘浸在涼水裏,豔豔綠絲絛一般誘人。


    未到巳時,日頭也很烈了,關鶴謠就心安理得買了一碗。


    “某家冷淘是用槐葉芽和的麵,可鮮嫩咧!小娘子且嚐嚐。”


    貨郎周到地招唿著,利落地撈出冷淘,拌上熟油和各種醋醬,又問關鶴謠要什麽澆頭。


    雞絲、蝦仁、鱖魚、肉臊、三鮮……關鶴謠一一看過,想著春深水暖鱖魚肥,便要了鱖魚的。


    那鱖魚片成薄片掛糊炸過,而後應是又焦溜了一番。魚片入口是煊軟的,可又藏著最後一絲倔強的酥脆。酸甜口的醬汁鋪在麵條上,更顯麵條綠得盈盈欲滴,配上兩根新鮮蘆筍,吃下去清爽宜人,唇齒生香。


    這樣以蘆筍為槳,在桃花流水的春江上垂釣鱖魚,關鶴謠唿吸之間都是槐葉清香。


    掬月扒拉淨最後一口,被這天然草木芬芳喚醒了記憶,“小娘子,咱們今年還沒去采榆樹錢呢。”小娘子用榆樹錢做的蒸飯、餅和包子都好吃極了。


    關鶴謠一想,也是。


    今年自仲春起她就忙得很,沒時間去當大自然的搬運工。否則春天她定是要到處挖、采、摘、折,做盡這薅山川樹林羊毛之能事。


    “等我初八旬休時,咱們去山裏春遊吧。”關鶴謠也看見香椿炒蛋啊、涼拌鬆針啊、薺菜包子啊、蒲公英蘸醬啊在向她招手。


    “再帶上畢二哥。”


    如今也算有了正式員工,一場破冰團建勢在必行。


    第46章 花冠娘子、六公主   她關鶴謠今日就要舍……


    兩人吃飽了, 終於有了閑心整理掬月的戰利品,大都是些零碎的小東西。最值錢的,當屬一盆花。


    “我瞧著小娘子簪桃花真好看。”掬月嘿嘿一笑, “正巧那花攤拿這盆花當彩頭, 就想贏來送你!”


    為這分赤誠心思,關鶴謠幸福地連連點頭,又趕緊搖頭道:“這麽好看的花,簪著太可惜了,咱們抱迴去養。”


    那花應是芍藥, 嫣紅色的花瓣舒展輕盈,枝幹優美,就連花盆都如冰似玉, 質感極佳。


    最有趣的是,繁茂的花瓣被一圈金黃花蕊分成上下兩層, 像是攔腰圍了一條金帶。


    花蕊的位置如此別致,關鶴謠還真從未見過這品種。


    “看起來好貴,你怎麽贏到的?”


    “壓五文錢,依次擲五個骰子, 點數需是從一到五。”掬月歪歪頭,“聽起來一點兒也不難啊!那麽多人試了, 怎麽大家都贏不到?”


    關鶴謠扶額, 她都不敢細算, 這起碼好幾大千分之一的概率,小丫頭說“不難”?


    半晌,她沉痛地搭上掬月肩膀,“我們需要加快算術的學習。”


    是她沒教好,孩子有點偏科了。


    看來光會記個帳還是不夠, 她有義務讓這小家夥知道自己是多麽牛批。


    掬月此時猶不知怎樣的黑暗命運正等待著她,仍樂嗬嗬地說著,“老板說是剛從揚州運來的,名字叫…叫…金…”


    揚州芍藥甲天下,這花又被拿來當彩頭,必是珍品。


    花腰如纏金帶…


    我的天啊!


    關鶴謠心顫顫,這、這該不會是那個…


    “金纏腰。”


    有人幫卡殼的掬月說出了花名,卻不是關鶴謠。


    循聲,關鶴謠抬頭看去。


    入目先是織著金線的紅綃百迭裙,層層疊疊鋪展開來。再往上是纖腰、細頸,一張嬌豔無雙的臉。


    這位美貌小娘子扶了扶頭上花冠,啟唇重複道:“這芍藥,叫‘金纏腰’。”


    要說這一日,小娘子們自是都打扮得及其用心,衣衫鮮亮不說,嫋嫋發髻間也是簪花插柳、綴戴春幡的,恨不得把整個春天收在身上。關鶴謠一路走來看到不少漂亮的小娘子,可平心而論,論長相、論衣飾,竟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位。


    換作平時,這般美人和關鶴謠說話,就是罵她,關鶴謠都要給個麵子和她對罵兩句。


    可如今她沒那個心思,隻因為這位小娘子身邊——站著魏玄。


    要素過多,關鶴謠槽多無口,魏玄一臉懵比,掬月嚇得大氣不敢喘,三人全都閉了麥,唯那位小娘子仍是激活狀態。


    “你既然不識得,真是糟蹋了這名品。不如十兩銀子讓給我,如何?”她瞄一眼擺在竹盤裏的團子,掩唇一笑,“夠多了,你賣幾百個團子也掙不來。”


    關鶴謠眯著眼睛站起身。


    可惜沒人家高,氣勢上輸了一截。


    但起碼她能好好打量這小娘子。


    她看起來與關鶴謠年紀相仿,嚴妝華服,周身貴重珠翠自不用說,最顯眼的還是她頭上的大花冠——綺麗至極,主花也是芍藥,又搭配著綴滿各色鮮花。


    因時人愛花,珍奇的、時興的鮮花,價比金玉。她戴得起這樣的花冠,又有四名婢子前唿後擁,可見出身富貴。


    管她富不富貴,都撞關鶴謠槍口上了。


    “妾眼拙未認出此花,但好歹聽過‘四相簪花’的佳話,想留著好好觀賞。”關鶴謠假笑,“況這是家妹所贈,實不欲相讓,請小娘子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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