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方落,最後一隻妖魔的身體轟然倒下。


    幾縷雷光尚未散去,碎裂於寒風之中,照亮直身而立的漆黑鬥篷。


    洞外隱約可見飛雪連天,夜幕與狂風融成模糊背景色。身著鬥篷的人們足步無聲,向洞穴兩側井然分散,為中央留出一條筆直通路。


    燭火倒映出連綿黑影,暗影重重下,有人滿帶雪色自洞外而來,所過之處,教徒皆如黑鴉散開。


    冷肅,決然,滿身風雪,挺拔如刀。


    當她走近,赫然是年輕少女的聲線:“想必諸位便是淩霄山道長吧。”


    “不錯。”


    謝星搖忽然生出一種古怪而微妙的預感,壓下莫名開始狂跳的心髒,正色應道:“你是——”


    少女緩聲笑笑,無暇似玉的瑩白指尖徐徐上抬,引出銀鈴叮當作響,稍一用力,掀開頭頂黑沉沉的寬大鬥篷。


    鬥篷之下,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精致漂亮,眉眼之間生出高嶺之花般的玲瓏貴氣,膚如凝脂,見不到絲毫瑕疵與傷疤。


    她笑得溫和禮貌,朝眾人微微頷首,喉音清淩溫雅,有如玉石擊撞。


    “初次見麵。我是須彌教大祭司,雲湘。”


    第35章


    不對勁。


    一語落畢,四下靜如死寂。


    溫泊雪最為老實,腦子裏全作一團亂麻,下意識出聲:“須彌教……雲湘?可雲湘不是——”


    他說著頓住,目光裏現出幾分求助之意,茫然看向謝星搖。


    “……還記得原文裏的劇情嗎?”


    謝星搖並未出言應答,而是闔下長睫,咬牙傳音:“主角團第一次見到須彌教大祭司,的確是在落燈節的夜裏。”


    月梵沉聲:“可我們遇見的那個——”


    她想不出答案,雙唇翕動,也沒出聲。


    打從一開始,很多事情都不對勁。


    在上一段江承宇的副本裏,事態發展緊隨原文劇情,從未有過任何紕漏。然而這一迴,自他們來到北州的第一天起,就出現了令人困惑的錯位。


    真正的雲湘,行事成熟、心懷大義,時刻謹記身為大祭司的使命,即便偶爾顯露幾分稚嫩的少女情懷,也定不會倉惶逃離須彌、配合他們上演一出出荒誕鬧劇。


    但她又的的確確戴著屬於大祭司的銀鈴,有常清父母作證,絕不可能認錯。


    “常清姑娘。”


    謝星搖躊躇片刻,遲疑開口:“你不久前提及過的須彌教溯時之法……是以何種形式開啟陣法?”


    常清也有些茫然無措,思考不出前因後果,聞言一愣,飛快應答:“我聽說,除卻咒法之外,還應配合一出極為複雜的舞步,命喚‘溯時舞祭’。”


    溯時舞祭。


    來到北州的第一天,她望著滿目寒風朔雪,四下張望的時候——


    溫泊雪駭然一驚:“謝師妹,當日我們抵達北州,你是不是曾問過我們……可否見到有人在跳舞?”


    洞外冷風狂嘯,燭光晃得視野模糊,謝星搖徒然張口,終究沒發出聲音,而是匆匆轉身,快步行入蒼茫夜色。


    她早該想到的。


    那時他們坐在朔風城的房簷上,抬頭凝望漫天燈火,雲湘卻把半邊臉頰埋入雙臂,小心翼翼告訴她,自己有些害怕。


    其實雲湘修為不弱,待得落川的支援抵達,對抗魔族不成問題。謝星搖以此為前提,想方設法安慰她,唯獨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


    讓她那般在意、那般躊躇的事情,怎會是一場必然取得勝利的戰役。


    雲湘雖然青澀,卻從不怯懦。


    風雪肆虐,割在臉上好似刀鋒。謝星搖輕輕咳嗽一聲,循著來時的記憶步步往前。


    他們認識的“雲湘”,手掌並不精致細嫩,甚至縱橫有道道血口和凍瘡。她說她習慣穿著男裝,沒見過富麗堂皇的樓宇,也沒吃過軟糯可口的點心。


    須彌教執掌北州三百餘年,哪個大祭司不是出身尊貴、養尊處優,縱觀百年,手戴銀鈴卻境遇不佳之人,獨獨有那樣一個。


    三百年前,須彌教第一任大祭司。


    ……那位相傳川渟嶽峙、高潔無雙的救世神女。


    那是雲湘。


    所以她才能在極短時間裏,同古祭司遺物極快生出感應、找到仙骨所藏之地,原因無它,那本就是屬於她的法器。


    雪虐風饕,大霧模糊視線,謝星搖深吸一口氣,沒來得及用上禦風法訣,被凍得瑟瑟發抖。


    那日她隱約見到一道人影,是在一處蕭瑟偏僻的湖邊。


    記憶中的道路漸漸變得清晰,四野空曠無垠,謝星搖喘息著停下腳步。


    湖泊早已凝成厚重冰麵,八方霧氣繚繞,好似一幅無聲融化的畫。


    放眼望去盡是雪白,在鋪天蓋地的雪色之下,同樣身著素色長裙的女孩顯得格外寂靜渺小。


    群山罩下混沌暗影,雲湘聞聲抬頭,對上她目光。


    “謝姑娘。”


    側臉被霜雪凍出淡淡緋色,雲湘眨眼,麵色如常:“怎麽了?”


    “你之所以離開山洞,”謝星搖邁步上前,足底踏過雪層,發出簌簌悶響,“是察覺了須彌靠近的氣息?”


    四下短暫安靜一刹。


    “……是啊。”


    雲湘再開口,仿佛有沉重擔子被瞬間放下,揚起如釋重負的輕笑:“我留在那裏,倘若與他們相見,場麵會很尷尬——你說是吧?”


    她們彼此都未點明,沉默中,是兩兩不約而同的心照不宣。


    見到她之前,謝星搖藏了滿心的話想問想說,然而此刻當真同她遇上,猶豫許久,隻輕輕道出一句:“你要走了?”


    “這個陣法消耗太大,頂多隻能維持一天。”


    雲湘望一眼遙遙月色,微眯雙眼:“倘若一天之內不曾啟動,它便會消逝無蹤。”


    那樣一來,她再也無法迴到三百年前。


    正如謝星搖在山洞中所言,哪怕隻有一個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對後世造成巨大影響。沒有她,須彌無人劫殺魔君,北州必將再無出路,徹底淪為妖邪煉獄。


    “對不起,沒和你們說實話。”


    月光刺破棉絮般的綿密雲朵,灑下一縷清幽光華,時間已近午夜,白裙少女立於樹下,安靜注視謝星搖的雙眼。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們便說我天賦異稟,是北州境內獨一無二的好苗子,也隻有我,能勝過高高在上的魔君。”


    雲湘說:“我沒日沒夜苦修術法,直到幾日前……於我而言的幾日前,師父忽然找到我,告訴我行刺的計劃。”


    世人皆道那位舍身救世的大祭司風光無兩,數百年光陰過去,幾乎沒人知道,她不過是個年紀不大、從未出過北州的小姑娘。


    正如守護了仙骨的常歡、暗中庇佑朔風城的須彌幸存者、無數來了又去的修士和百姓,世上哪有那麽多十全十美、心懷天下的大能。


    掀開或慘烈或波瀾壯闊的傳說,風雪連天的北州裏,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故事。


    她膽子不大,穿著便於行動的粗糙男裝,沒嚐試過精心烹飪的食物,由於生活艱苦,滿手皆是疤痕凍瘡。


    她也喜歡新鮮有趣的事物,與世間尋常少女們沒什麽不同,乍一看去懵懂稚嫩,如同一隻鳥,不知應當飛往什麽地方。


    “我猜不出結果,總是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想到那些齊聚的妖魔……會覺得害怕。”


    雲湘垂眼,足尖掠過一堆白雪,留下轉瞬即逝的影子:“倘若刺殺成功,我定然逃不出群魔的圍剿;要是失敗,同樣死路一條。你也看出來啦,我和傳說裏的大祭司很不一樣,才不是什麽置生死於度外的聖人……師父瞧出我的心思,布下這個陣法。”


    懵懂的少女恍恍惚惚來到三百年後,不出所料,她果然死在那場大戰之中。


    聽三百年後的人們說起關於自己的故事,她覺得悵然又好笑。


    “在我生活的那個北州,處處都是叫人討厭的冷風,家家戶戶住在木房子裏,被妖魔當作奴隸驅使,運氣差上一些的,會被直接吃掉。”


    雲湘道:“我與朋友談心的時候,總會想象幾百年後的生活——或許人們能夠逃離魔族的掌控,擁有屬於自己的城池;或許街邊不再處處蕭條,而是建出好多好多漂亮的高樓,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能在街頭見到。”


    她說著仰頭,眸子裏盛滿風雪,以及一抹蕩開的、自心底溢出的笑:“好開心,我今天全都看見了。”


    謝星搖沒說話,眼眶發澀。


    連綿燈火,朱樓綺戶,皆是她心心念念的景象——


    而這一切的源頭,始於她命中注定的死亡。


    不久之前,他們曾一起討論過時間穿梭。


    常清說,世人之所以執著於探究時間,是為逆天改命,彌補過去發生的悔恨與遺憾。那時謝星搖也想,倘若萬事一成不變,那樣的穿越未免索然無味。


    唯獨雲湘不同。


    她跨越千萬段光陰而來,隻為了心安理得心甘情願地,奔赴一場早已寫就的結局。


    因為她全都見到了。


    闔家團圓的老老少少,隨心所欲放飛入夜的明燈,千家萬戶由衷的祈望。


    正如她們在房簷上所說的那樣,不去想身為大祭司的職責與壓力,身為“雲湘”,她深愛這座城池與土地。


    於是她想,不要害怕啦,哪怕隻有這一次,試著勇敢一點吧。


    “你,”謝星搖沉然出聲,“你叫什麽名字?”


    “雲襄。”


    樹下的白裙少女粲然一笑:“衣字頭的襄。”


    濃雲繚繞,月上枝頭。午夜將近,自湖泊冰麵上,浮現起淡淡淺藍瑩光。


    謝星搖看著她雙眼,良久,也發出一聲輕笑:“今日一別,往後或許沒機會再見麵了。”


    這是雲襄曾對她說過的話語,那時謝星搖看著落燈節的火樹銀花,隻當這是一個小姑娘失落的隨想,如今想起,才後知後覺明白她言語中的深意。


    雲襄一怔,拂去眼前碎發,雙目澀然揚起唇邊:“也許還會再見哦。你不是說過嗎?修真界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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