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飛鷹營特製令牌,在蕭政曄手中,沉如生鐵,帶著金屬特有的深寒涼意。


    他看向一直沉默聽審,此時卻突然出聲發難,又被張文隼盯住的大兒子,雙眼淡淡眨了一下,無聲無情,卻仿佛極疲憊的樣子。


    蕭明延也盯著張文隼,目光孤傲,黑眉飛揚,幽深的眼底緩緩湧蕩著兇冽和挑釁。


    “少將軍自視頗高,本皇子無權幹涉。但你問這問題,可不是本殿能迴答的,本殿雖對貪官汙吏嫉之如仇,卻也沒有一雙厲眼,看一人就能知……忠奸的。”


    蕭明延微掀唇角,饒有深意地注視著張文隼,神色輕愉又輕蔑。


    看不到誰是忠奸,也包括你。


    張文隼輕嗤,聲音沉厚而響亮:“大皇子乃天之驕子,數人之下,萬人之上,有困惑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今日,文隼可幫助大皇子殿下,也幫陛下,看看誰才是那些銅臭命根下的傀儡。”


    蕭明延目光突暗,麵上霎時一個僵皺。


    他在試圖激怒他,他又何嚐不是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自己也吃一迴黃連,苦在舌尖上?


    他的頭上,不止有父皇,還有太子,更甚者,還有皇後。母憑子貴,可誰又會否定子憑母貴之說。他蕭明延是皇上的第一個兒子,卻因為是嬪妃所出,就不能享受最好,得不到那東宮。


    數人之下萬人之上,還不是與旁人不同。


    蕭明延抬眼再看過去,張文隼卻已經毫無表情的淡淡轉了視線。蕭明延心中鈍鈍的惱恨著,他擊出一拳,對手無甚波瀾,他卻被人抓住痛處揉捏地血肉模糊。


    蕭政曄神色不虞的瞟了大兒子一眼,到底是不滿他此時外泄的齎恨和兇戾。


    “楊副將,我問你,我是何時何地,如何讓你去給上百個山寨通風報信的?”


    楊孬抬眸,小心地打量著像是暗夜突襲的張文隼,


    “四月二十二,亥時三刻,將軍跟我說,你在山裏有多處心腹朋友,為了避免這次剿匪傷到他們,讓我去給他們報個信,早些躲出去,咱們後天早上就要開始行動了,還,給了末將好處,三,三百兩白銀,說此戰之後,給末將提成都尉,末將才,才去的。”


    “你怎麽去的山上?知道山匪位置?”


    “騎馬。將軍您給我的地圖啊,都是已經標出位置的。”


    張文隼抬了抬眼,“拿出來。”


    “燒了,將軍您親手燒的。”


    “用什麽?”


    “蠟燭。”


    “所有的山匪都是你報的信?”


    “是,您說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末將怎麽敢辜負您的信任。”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楊孬噎住,突然也覺得自己言行前後不一了,緩緩垂下頭,“將軍,末將那時候是鬼迷心竅了。那時候,末將是為了幫你,但那是私心,現在,末將也是為了幫你,這是為公啊將軍!”


    何奇中滿意點頭,人證還是很有力的,張文隼再狡辯,就是垂死掙紮了……當然,就算有這樣的事,他也不會被怎麽樣。中楚還是需要將士的時候,頂多他隻會被削職罰俸,再有戰事,還是需要大將軍出來迎戰,而張文隼這少將軍,一舉一動,都會在皇上的監視下進行。


    “太拙劣了。”


    正當何奇中隱隱覺得此案就要定結之時,張文隼突然清冷吐出這樣一句。負手而立的少將軍黑鷹一般目光沉沉,黑如夤夜,冰冷,嗤笑,輕描淡寫的決絕。看著身旁的楊孬,像俯視螻蟻一般。


    “敢問何大人。”


    張文隼突然又看向自己,讓何奇中心裏抖了一下,他要問他什麽?


    “一年前的今天,你在做什麽?”


    張文隼問的很認真,但這問題讓何奇中摸不著頭腦,他去年做了什麽,跟案子有什麽關係?


    “我哪記得這麽清楚,都過了一年了!”


    “很好。”張文隼淡淡道,又看向蕭政曄,恭敬著:“敢問皇上,您還記得去年四月二十二的亥時三刻,您在做什麽嗎?”


    蕭政曄頓了一下,忽然就笑了,幽深的眸子閃過淡淡的意外,“旁的事是記不清楚了,但是說到亥時三刻,那段時間朕身子正不好,亥時已經跟周公聊天去了。”


    張文隼點頭,又問了其他幾人差不多的問題。漸漸了,有人的神色變了。


    蕭明鈺也如蕭政曄一般,淡淡浮出些笑,溫和的像冬日映在陽光下的冰雪,瑩瑩溫和。


    而與張文隼並立,一直不知怎麽迴事的楊孬,也在眾人的恍然的目光迴過神來,突然就跪下,結結巴巴地開始:“皇,皇上,我,我說的實話。那天將軍很不一樣,所以我才記得清楚,這是,多,多重要的一件事啊!”


    楊孬是鄉野間田間地頭拚出來的人,一急,就不用什麽講究,直接大白話就出來了。


    “那你說,去年四月二十四的辰時六刻,你在做什麽?是在那個山頭剿哪窩匪,還是在營中看地圖,或者是在方便,還是喝水,又或是在跟士兵聊天?”


    張文隼氣不帶喘的說出一串行為,楊孬瞪大了眼看著他,陰沉的後怕和恐懼,野草一樣在他心中盤根糾錯著,粗狂憨實的臉上有肌肉在不受控製的抽搐。


    “我,我定是在剿匪的……”


    “不是趁機在重城妓館裏左擁右抱,縱樂美人鄉?”


    楊孬臉色一紅一白,精彩的很。


    “我習慣用蠟燭,但去重城的時候,我身邊的親兵長連程不在,由其他親兵收拾的用具,帶的是油燈。”


    “我的字跡模仿的雖是有點狂傲內斂,但你忘了句點。我的句點皆是像我們家老爺子一樣的筆法,圓謹,正氣。而那紙上,下筆隨意,隻是個墨點。”


    張文隼濃墨般的眉眼輕掠過楊孬,輕描淡寫,卻又朔風寒凜,霎時崩射而出。


    蕭政曄淡漠深沉,盤龍舞珠的錦袍威嚴震懾,他微微往後,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楊副將,說吧,為何要陷害文隼?”


    九五至尊的薄怒,隱隱籠罩著低壓,陰沉沉湧漫而來,不動聲色地讓站著的楊孬雙手顫抖,心跳急促,最終耐不住恐慌失力,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末將,末將隻不過在西涼退兵後到館子裏找了姑娘,將軍就,極力處罰,末將不服!”楊孬倒是沒有結巴,隻是聲音顯得蒼白惱恨,像極了痛恨張文隼的手段狠辣,嚴苛紀法。


    證人成了罪人,還是妄圖染指公平嚴明的少將軍的罪人,何奇中額上突然就冒出一層細汗,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看著對這局麵意料之中的張文隼,狠狠捏了自己一把。這個,這個飛鷹將軍,就是來玩兒他的!


    “楊孬,說實話。”張文隼再次淡淡開口,卻又讓楊孬身子一抖。


    “末將,說的就是,實話。”


    “再給你一次機會,若是現在說實話,你還能在從火頭軍做起。說實話。”


    楊孬匍匐跪著,沒人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張文隼沉厚堅實的長靴就在他眼前,像他這個人一樣,剛硬,果斷……楊孬使勁閉了下眼,沒有出聲。


    但卻又一塊鐵青的令牌哐當一聲摔在他眼前。


    楊孬一驚,眾人一愣。


    張文隼掏出一塊飛鷹牌,扔到了楊孬麵前。


    這一記笨重到生硬的脆響,猛烈地將眾人都撞擊了一下。


    “你不是一個人去通風報信的,這是在你家找出來的飛鷹牌,是你的,皇上手中的令牌,是誰的?”


    張文隼麵無表情,聲音沉靜而冷漠,像懸在荒漠中肆虐掃蕩的風暴。


    堂中一片寂靜,他繼續問。


    “你的同夥都有誰?”


    “或者說誰指使的你,來陷害我?”


    “你有什麽把柄握在他手裏?”


    蕭政曄再次從桌上拿起那塊飛鷹牌,細細打量著。


    會審的何奇中和禦史台,大理寺的人都不再出聲,緘默如同被釘死的門窗一樣,將大堂裏的人遮掩的密不透風。


    楊孬仍是沒有說話,人就像昏過去一樣。而大堂,是死一般的平靜。


    何奇中悄悄抹了把頭上的汗,這本是三堂會審張文隼的,卻變成了他反打一拳,將身邊的一個鬼揪了出來。何奇中在想,難道他昨日那麽幹脆的認罪,是想在今天讓更多的人,見證自己的偉岸和忠誠?還有他就是想找出那個將自己出賣,或者說恩將仇報的小人!


    蕭政曄臉色又緩緩的低沉了下去,靜坐著,看看這個少將軍,將自己引到這刑部大堂,是想讓他看見什麽。


    蕭明延眼中浮動著沉黑的陰鷙,金光揮閃的扇麵擋住了他漸漸收緊的拳掌,青筋暴起。


    蕭明鈺依舊是淡然溫潤如玉的模樣,仿佛這裏的事沒有影響到自己純善正義的心智,沒有在他平靜如瀚海的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而這沉寂,終是被打破了。


    “皇上,翰林院編修周恆求見。”


    周恆……


    蕭政曄抬眸,抬手示意讓人進來。


    這件事,在蕭政曄這邊,周恆還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他今日過來,會給他一個什麽樣的出擊?


    但顯而易見,周恆,是幫襯著張文隼的。


    看來,這個少將軍,在中楚的聲望,比他的父親還要高一些。


    周恆一身暗紅官府,麵色謹然的站定在楊孬身邊。大堂中出現的這些畫麵,這些人臉色深沉,甚至陰沉,有人坐有人站有人跪,仿佛都不在他的視線裏。他的目光溫沉中帶著年輕的堅毅,與張文隼的生硬不同,他溫和如水,與蕭政曄的壓迫威嚴不同,他也柔煦溫暖。


    明亮的大堂中又多了一名近時期裏名噪京城的狀元郎,似乎視野突然間更寬敞,更明麗了。而周恆臉龐白皙,眉眼溫和清雋,先行禮,再說事。


    “皇上,臣在離京接妻兒的之前,曾帶著身邊的親人,在街上為稚兒買了一個小小的會飛的玩具。而那玩具飛的突然又快,落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裏。當日與臣在一起的人會功夫,性子好動,直接就從外牆跳進了那戶人家。卻在裏麵發現的很多或破損或是成品的飛鷹牌。”


    周恆說著,從手中的帶子打開,拿出一個牌子。


    暗青的金屬牌紋,深刻如斧鑿一般的飛鷹印,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與張文隼仍在地上的,與蕭政曄桌子上的,一模一樣。


    蕭政曄微微眯起眼眸,沉聲:“怎麽不早說。”


    周恆失笑,“迴陛下,金榜題名和重歸家鄉,以及懷抱妻兒,都在眼前,都太過夢寐。臣沒有太多心思能分出去,隻是想著可能那是哪家打鐵鋪的後院。撿了玩具,就走了。”


    蕭政曄突然覺得這個小狀元郎真是極有趣的,仿佛是每見他一次,他都在昭示自己和樂的家和嬌妻稚兒,且沒什麽能比的過這些。但這個年輕人,在朝廷的本職工作上,亦做的有聲有色兢兢業業,不常誇人的李維也在自己跟前替他美言過幾句。


    “那現在呢?想起來了?”他問。


    周恆略帶歉意,謙遜而沉靜,目光掠過張文隼,直直望了蕭政曄一眼,清楚看見自己的目光被皇帝接受到了,才道:“臣,那日從宮中出來,就想起了這事。便私自讓家中習武之人出去探查。臣見到的飛鷹牌的院子,果不其然是個會打鐵的人的院子,但隻是個徒弟,偷偷把師父做壞了的,或者不滿意的東西拿來偷師。臣的人順藤摸瓜,一直摸到了……”


    周恆略停頓了一下。而這短短的一個空蕩,竟比方才大堂的沉寂更寒涼。人人都在周恆最後一句話裏,和懸崖停腳的微等中,困在了自己大膽敏銳的猜想。以至於滿堂似乎隻剩下他們自己能聽到的清晰的心跳聲,緊張中帶著淡淡的急切和慌亂。


    官場上的事,連根盤結。沒有人是單個的獨立體,所有人都有同盟和對手,虎視眈眈,小心翼翼,高處不勝寒的人,走的如履薄冰。他們都在同一時間裏,竄起了心中最壞的打算,都準備著明哲保身,置之度外。


    蕭政曄盯著堂中,將眾人推到心理防禦頂級狀態的周恆,眼眸像狐狸一樣眯了起來。


    周恆看到皇帝危險的目光,收了收自己的小心思,終於道:“兵部尚書,曹越府的管家身上。”


    曹越?!


    皇帝意外,心中一跳,神色頓時定住了。


    但這個答案,或許早就在情理之中了。


    曹越,便是上奏張文隼養匪一事的人啊……這是一場算計人,卻被人反算計的暗鬥?還是真的被一次無心無意的喜悅衝掉雜念的男子撞歪的,本來或能逃過一劫的意外?


    蕭政曄收起目中的震驚,那是一員老將啊,跟著他走過皇位之爭,走到今日的老臣。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坐在自己身邊側位的兩個皇子,一個仍舊陷在更深的扒裂陰鷙中,一個淡然的像是天邊的一片雲,似乎早已將人間的一舉一動握在手中。


    蕭政曄再次靠在椅子裏,吳公公為他蓄了熱茶。他的身子表麵上沒有什麽大礙,但是他是行軍作戰過的人,怎麽可能不了解,一個即將油盡燈枯的身體,是怎樣的衰弱、無力、困乏。比寒山還重,比死海還深,是人人都逃不過的生死。


    就算周恆說的很清楚,是曹府管家。但人人心知肚明,這樣的謀劃,在遠隔千裏的重城,製出一場少將養匪的毒案,還收買控製了副將,怎麽可能是一個管家的手筆。


    傻子都看的出來,真正的源頭。


    而周恆偏偏就查到管家身上,鬆了手,不可謂不聰明的全身而退。他已經做到這兒了,沒人會將此事算到這麽個誤打誤撞的巧合上。


    無人說話,周恆卻又開口了,“這仿製的飛鷹牌,實際紋路質地都一樣,但卻比真正的牌令輕上兩分。少將軍,應該是能夠掂量出來的。”


    張文隼聞言看他,他手裏的那牌子定是真的無疑,但皇上桌上的那塊,他還沒碰到過。


    蕭政曄微微抬手,吳公公將桌上的那塊送到張文隼手中。


    “果然。”張文隼輕輕的將那假牌子扔上扔下,冷漠著:“所以說,通風報信的人,真的不止你一個,或者說,你根本沒有出去過,是幕後那人另外安排人去的,故意用上這麽顯眼的飛鷹牌。”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手中本來翻飛流暢的牌子啪嗒一下掉在楊孬腦袋上,將地上的人砸了個措手不及,一身冷汗。仿佛那不是一塊輕了兩分的牌子,而是一把雪亮的鋼刀。


    之後的事,就不是周恆要管的了,人證物證俱在,三堂會審張文隼的原班人馬,立刻成了嚴苛堂律下曹越的審理刑罰。


    漫長的審問對峙,下麵的人終於在鐵證如山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著自己的一筆一劃,如何安排,如何利用人的弱點。


    楊孬是山野村人,出生低微,卻一直有個大多數男人的通病,好色。楊孬在強迫一良家女子未成失手將人殺死的時候,被曹越碰上,為掩蓋罪行,求人饒命之後,就此成了張文隼身邊的一顆毒瘤。


    而曹越到底為什麽要與張文隼作對,卻未明言。


    當曹越情緒更加激動,請求皇帝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年一直盡忠職守的份上,從輕發落的時候。忽然之間從屋梁上飛下的一個麵容俊美,目光純良懵懂的人,將發間已有白絲的他,推上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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