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城物資豐饒,山水環繞,雖交通不便,但耐不住山肥水美,更有鐵礦遍地。緊鄰西涼,一直被人惦記著。


    西涼此次進犯,早在張文隼意料之中。盡管西涼準備充足,依然抵擋不住常勝將軍的深謀遠慮,未進重城邊沿,就被打的步步後退,潰散如蟻。半個月之後,西涼就派遣使者,道歉求和。


    戰事大勝之後,又是一番慶功封賞,皇上詔百官為之接風洗塵但不必說。但張文隼除了與自己的兵說笑打諢,對百官的阿諛奉承卻是客氣不了幾句,每每避之惟恐不及。家中不時來人“做客”,都被他推給文義去忽悠了,反正他話多,不妨用在正事上。


    連程恰好說要迴家看望娘親,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覺得連程與那女人有一點點關聯,張文隼也跟過去了,反正他在家裏也是被人煩。連程每月不僅有朝廷的餉銀,還有張文隼給的補給,不算窮,家中的院子前年才翻修過。張文隼去過連程家,他娘自然是認識他的,見麵笑眯眯地一個勁喊將軍,還給做了許多好吃的,都冷落了一年沒見的親兒子。


    在連程家安安靜靜呆了五六天,連程終於腆著臉問,還要不要到周恆家去教周正了。


    張文隼目光深沉,盯了一會兒才道:真是笨,連個丫頭都追不到!


    連程吃癟,心裏堵的慌,但還是不知道張文隼到底要不要讓他走了。


    第二天一早,張文隼卻自個兒收拾了東西,讓連程趕緊走。


    他就不信了,他看上的女人已經成親就算了,他的親衛竟然也找不到女人?豈有此理!此番定要讓連程將人拿下!


    他手底下的人,每一項都得是最好的!


    石心眼中那男人,眉眼剛硬的深邃,鼻峰如山,在馬上坐的筆直,連蹬腿都與張文隼一致如線。


    青蔥遠山中,二人騎馬而來,黑衣如幕,遮蔽了一路風塵,將寧靜的山水畫添了一筆冷峻料峭。軍人戰士的麵龐一絲不苟,嚴苛冰冷,黑漆漆的雙目不定如山。


    但是兩個男人都看見了,河邊不少洗衣服的女人,也都迴頭看他們,但唯有一人,像是感到什麽召喚一樣,倏的就站了起來,瘦小的身子浴在陽光下,素淡的衣服也在熠熠閃光。


    “誒,心兒,衣服!”


    尖脆的少女聲迅速劃在風裏。


    石心眼前一閃,方才還坐在馬上的男人已經飛身躍入疾迅的河麵,下一刻,那件黃衫已經長了眼睛自己飛到了自己腳下。而男人的黑衣如電,掠過青山碧水間,沉穩迴到馬背上。


    張文隼緘默瞥了連程一眼,竟然沉得住氣沒有跟那小丫頭說話?


    看不憋死你!


    一瞥眨眼而過,又一個眨眼的片刻,連程握著韁繩的手顫抖的一緊,厚實的唇微微抿住了,覺得太陽直射著有點熱。


    “少將軍,連程!”


    秋桐興奮喊了一聲,大咧咧朝兩人揮手。


    張文隼淡淡朝她抬了手臂,又收迴視線。馬蹄一直沒有停,帶著他們直直往前走,輕風將黑袍子吹的鼓鼓飄動,像展開雙翅的雄鷹飛進了草原。


    石心還呆呆站著,微滯的黑眼珠隨著兩人悠淡的速度緩緩轉動著。


    一旁的大娘笑道:“石心,這不是你們家連程嗎?他迴來了!”


    村中人大多不管什麽下人主子,將周恆家中的小夥子小丫頭當作一家,這裏的“你們家”指的就是周恆家。


    但這句話卻在石心耳中炸響,如同閃電劈到枯樹,哢嚓一聲,就焦灼的燃燒起來,將她素淨的臉燒的緋紅。她急急轉身蹲下,撈起一旁的衣服,埋頭就開始胡亂捶打。


    已經走過去一段路的張文隼扭頭看連程。


    “那丫頭似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眼漆黑若夜,淡淡道:“你怎麽還是沒追到?”


    連程一震,卻不敢大動,隻轉了眼珠用餘光看張文隼,不敢相信。


    “真,真的?”


    張文隼胸腔裏悶悶的,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抬手朝他腰間一彈。


    光影閃過,連程悶哼一聲,本就在晃神兒,這小小的脆弱的一擊,卻讓大男人身子一歪,從馬上跌下來,撲騰一聲,滿身土。


    張文隼:“笨死了!”


    連程塊頭大,被巧勁兒放下馬,聲音自然不小。洗衣的大娘聞聲看來,直接就拽了石心的衣服,嗓門響亮尖細劃過晴朗的天。


    “誒,石心,你們家連程從馬上摔下來了!”


    石心心一緊,猛迴頭。張文隼端坐馬上直直朝前走,另一匹馬在原地踩著蹄子轉圈,地上有黑色的起伏。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石心就已經扔了手裏的東西,匆忙往河岸上跑。


    連程腹誹著張文隼不常有的惡作劇,剛要起來就聽到了大娘的喊聲,緊接著就是“啪嗒”東西濺水的聲音,然後熟悉的腳步聲慌亂而來,帶著急促的唿吸,像夏夜忽起的風,唿唿灌進耳中。


    連程頭一次開了點竅,趴在地上裝死沒動。


    石心卻急的心裏顫巍,紅潤的臉都蒼白了起來,一小段路竟跑的手心出汗,涼的,被風吹著有些森然。


    連程走了兩個月,她不知道他的傷是否好全,就算好了,有沒有留下後遺症?主子說重度的刀傷多少都會有後遺症,有的在特定環境下發作,有的從老年伴隨到死亡,有的則是像傷疤一樣終身相隨。


    連程,現在是哪一種?


    主人伏地不動,馬兒轉著圈,有些急躁的打著響鼻,噗噗吹著地上的土,將連程臉上身上吹的都是。


    連程屏息,這臭馬,一點默契都沒有!


    閉著的眼前忽地飛來陰影,清淡的味道遮住了太陽的溫燥,肩上有雙小手不住的推著。


    “連程,連程你沒事吧!”


    石心著急的晃著地上的人,卻一點清醒的跡象都沒有,人又沉得連肩都拖不動。


    沒有流血沒有暗洞,此時碧天燦陽,與夢境絲毫不同,但相同的卻是這人沉默閉眼,喊不醒,叫不應。


    洶湧的茫然和悲傷決堤樣襲來,心跳漸漸加速,跟擂鼓似的,敲的石心胸悶氣喘腦仁疼。


    連程不能死,不能死。


    貼在連程背上的手顫抖的厲害,石心唿吸緊密,又長長歎息,似要將心中雜亂蔓草扯開。


    對,他不能死……


    石心腦中嗡嗡響。


    上次失手刺傷,他悄無聲息的離開,自己根本沒來得及贖罪。此時這人在自己麵前暈過去,怎麽著都要做些什麽。


    石心猛地抬頭看河岸邊,大喊:


    “秋桐,快迴家叫主子過來!”


    秋桐正站著看怎麽迴事,石心焦亂的聲音尾聲都破了音兒,撩的她一咯噔,登時就跑了過來,看一眼情況馬上往家跑。


    “將軍,連程是你的親衛長,你這樣暈過去,您不管管嗎?!”


    石心仰臉喊停了在前麵的張文隼。


    倒是會叫人。


    張文隼淡淡的想,腳下輕夾戰馬,連人帶馬轉了過來。黝黑的雙眸暗沉如鐵,有些冷峻的盯著地上的人。


    心想,是戳穿他,還是幫他掩飾?


    清晰的被人盯住的冰寒發麻感迅速傳遍連程全身,正當他要裝作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肩上忽然就被石子撞了一下。


    看你開竅了,幫你一迴吧,本來到此地就是為了你的破事兒!張文隼如是想。


    石心看見一個東西飛來,風聲嗖響,啪的打上連程的肩。


    “你……”他都這樣了,你還打他?!


    石心剛想為連程抱不平,就聽地上的人低低哼了一聲。


    醒了!


    連程愣愣坐起來,腰身筆直,眼神也有些呆,漆黑黑看著石心,並不說話。


    他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才呆的……


    石心一眼望進他眼中,卻是怔住了。男人雖呆,目光卻是澄澈,甚至幹淨的有點大智若愚。


    他本來就是傻啊!


    連程呆笨的目光下移,石心也隨著看下去,就看見了自己的手,正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白手黑衣,對比分明。因為用力,指尖都有些發白了。


    風很輕,卻將石心的頭發吹的飄起來,觸到連程臉上,癢癢的……


    連程又緩緩抬頭,望著石心近在眼前的小臉,清純依舊,容顏如春啊!


    石心霎那迴身,觸電一樣收迴了手,訥訥起身,低著聲音道:“既然好了就趕緊迴家吧……”


    麵對兩個月未見的人,竟是再說不出別的什麽。


    石心轉身就走,心中空蕩,空洞的風聲獵獵,一會兒都不想多呆。


    連程呆坐在地上,身上臉上還有被馬吹上的土,夾著草葉,有點狼狽,有點搞笑。石心素淡的身姿在他的視線中瑩瑩如玉,卻漸漸走遠。


    張文隼冷著臉,尖銳的目光刺向連程。


    真是笨,怎麽不知道說句話?倒是說話將人留下啊!


    連程好似聽到了張文隼的心理話,真的開口了。


    “心兒,我想你了。”


    東風和煦,將他低低的,微沉的,眷戀的聲音,送到石心耳中,卻似一路飛奔闖進了心裏,砸的生硬又熱氣滾燙,將她的眼睛都熏的出了熱淚。


    陽光明冽的像水,太刺眼。石心不知自己是被刺傷眼了,還是被連程的話給激的了。


    而在連程眼裏,前麵走的決絕又堅定的小兔子腳步一頓,片刻就如同原地紮根了,生生僵在那兒。他喜出望外,一躍而起,但隨著他衣袍霎響的聲音,石心又堅決的斬斷了腳上枝纏葉繞的藤蔓虯根,急急走了。


    連程突然就心一涼,呆站在原地沒動。


    看那背影蕭冷失落,腦袋都垂下去了。張文隼心急咬牙,恨不得飛過去將人給揪迴來。


    卻在這時,聽到略帶焦急的純澈女聲,日光穆穆灑灑,將之塑染的纖塵不染。


    “連程怎麽從馬上摔下來的?都傷到哪兒了?”


    其後卻是形影不離的一道溫沉嗓音,與之恰成一對。


    “玥玥莫慌,我好像看見連程站起來了。”


    秦玥挽著周恆的胳膊,周恆卻仍是怕她被地上的石塊絆到,一手還覆在她手上。


    遠遠看見騎在馬上仍顯挺拔冷毅的身影,眉頭微微一蹙,周恆還是將人安撫著,緩緩帶過來。


    連程已經默默迴頭,看見了一片亮光綠葉中走來的夫妻倆。


    多日不見的秦玥略略有些豐腴,衣服也是寬袍緩帶,想來是被周恆這個愛妻寶給養胖了。


    秦玥也一直擔心連程的傷勢來著,連出場特別引人注目的張文隼都沒注意到,直接就朝連程走過來。


    停在他麵前,皺眉看了一周。這人,除了神色有些抑鬱失落,瘦的結實勻稱外,哪有一絲受傷的樣子?


    秦玥抿唇,虎著臉看他,鼻孔裏還哼哧哼哧的,看起來有點生氣。


    連程遂就憨憨一笑:“我迴來了。你吃胖了。”


    秦玥甩給他一個大白眼:“沒事兒裝什麽受傷?孕婦情緒不能激動!剛才我差點突發心髒病!”


    孕婦?!


    張文隼心裏一顫,難過的灰流像身邊的河一樣奔騰而過。有點疼,有點揪。不是傷口,卻比傷口更鮮血淋漓,怒吼著要將人的神思吞沒。


    但他要忍著,這個女人本就不屬於他……


    一眼望到秦玥腰身上,他們都要有孩子了……


    不管是作為與秦玥合作之人的兄長,還是熟識秦玥師父的同輩,他都該恭喜他們。


    連程一愣,馬上就又是笑,朗聲道:“恭喜恭喜,我還以為你吃胖了呢!哈哈,祝你生個大胖小子!”


    周恆再次將小手臂纏上秦玥的胳膊,柔著力道將人往自己身邊帶了帶,溫煦道:“人沒事,就迴家吧。什麽事……”他看了眼張文隼,聲音依舊平和,“什麽事迴家說。走吧連程,張兄?”


    秦玥這才發現身邊有個大大的黑暗使者,眨眼看過去。


    張文隼下馬,知道秦玥有孕,先道一聲恭喜,才將韁繩交給連程。連程一次牽著兩匹馬,想起來家裏不停馬,才跟張文隼說一聲去廠房那邊將馬拴著。張文隼點頭,隨他去了。


    秋桐看連程沒事,自己也就又迴去石心身邊洗衣服了。


    路上便成了三人同行。


    張文隼話不多,周恆也沒有說話。男人不吭聲,秦玥也不吭,悄悄玩著周恆的手指,偷偷笑著,孩子一樣。


    張文隼卻耳聰目明,一路聽著秦玥低低起伏的含笑唿吸,直覺步履維艱,發現自己其實不該來的。


    看別人恩愛,到底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啊!


    周恆與張文隼在大堂聊國家大事,百姓民生。秦玥客氣坐了一會兒,便眼皮沉的直點頭,被周恆喊來的紫葉牽走睡覺去了。


    臨走前,秦玥懨懨看了眼張文隼,男人以為是有話對自己說,不禁將筆挺的身子坐的更直。


    結果她又將目光定到周恆身上,扁嘴道:“相公,一會兒阿正迴來了就讓他們師徒三人敘舊吧,你快點迴來!”


    原來是嫌自己占了周恆……張文隼又是好笑又是難受。


    但周恆安然的笑著,隻認真的點點頭。秦玥便也彎了嘴角,眼睛閃亮起來,牽著紫葉的手走了,步伐輕快。


    他們倆,真是情深意厚了……張文隼想。


    失神中,忽覺兩道清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張文隼凜神,抬手喝了口茶,掩飾目中淡淡的失落和豔羨,還在暗暗自我批評,不該再跑神的……


    一旁的男子低低歎了氣,輕微的聲音像他的人一樣淡然清雋。


    張文隼聽到他說——


    “我妻子她,對阿正的師父尤為尊重,也視同為自己人,真心相待,無私心雜念。張兄……為中楚棟梁,征戰南北,俘虜百萬,實為英偉之人。想來也是會對一些事考慮清楚。既已承諾阿正為師,必親之教之,如一而終的!可是?”


    周恆看過來的目光跟秦玥的眼光竟是如出一轍的清透,黑曜石般的眼珠如夜神秘,將人映照的透亮,直擊胸腔。


    眼前的男子著實不是一般的鄉村草民啊!


    張文隼知道,早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周恆就對自己諱莫如深,但卻沒有正麵阻止秦玥與自己的接觸。


    是怕物極必反吧!


    他身為一個將軍,忍耐注意的自然比他要多,什麽事不能觸碰,什麽事不能多想,他心裏早有規章。


    “那是自然。”


    聲線沉厚似鐵,對上周恆的目光,巍峨中正,大氣凜然。


    “本將軍有自己的準則,一諾千金,也不越雷池半分。你,大可放心!”


    周恆淡笑,似是知道他會如此迴答,早已胸有成竹,挺拔青蒼。


    “西涼一戰,聽說將軍得心應手,半月大敗敵軍。”


    張文隼挑起眉毛,似是沒想到他一個書生,就算考上狀元,也隻是個文官,還來與自己探討戰事了?不過他說都說了,自己難道還追問一番?


    他擱下手中的茶,茶杯在桌上發出清脆的喀聲。隨之而來的,仿佛是張文隼在戰場上的雄姿,睥睨神勇,揮旗成風。


    “西涼之事我早有準備,所以打起來毫不費事,也是將士信任之利。”


    周恆靜思片刻,抬眸道:“重城物資豐饒,養人壯力。但山環水繞,溝壑次比,藏人比藏寶藏還容易,匪患就此猖獗。將軍可有想過,在戰事將起時,重城山匪四竄或趁亂發財?”


    張文隼凜眸,目光黑沉,瞬間將周恆身上的壓力增了數倍。


    “我軍在重城,行至哪路,哪路山匪一掃清!”


    也在周恆的意料之中。他淡淡點頭,眉眼溫潤的輕笑著。


    張文隼生疑:“你說那話,意思是有匪未剿清?”


    他頓了一下,又肯定道:“你身邊有人被重城附近的山匪所傷?!”


    周恆人聰明。不說周家村,就是梁城,也沒有問重城的山匪。他有此問,定是知道些什麽。而他身邊皆是學生和村民,頂多頂多就是村民出遠門到重城附近,為人所傷,讓他知道了!


    還有,秦玥大概是這村裏唯一一個會醫術的,那人說不定就是讓秦玥治的傷。


    周恆的笑容春風化雨般渲染開,點頭:“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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