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多少地離愁,已隨風而逝……”


    庭院深深幾許,江潯坐在窗前,間或咬著手裏的鋼筆,間或筆尖在稿紙上劃出沙沙的輕微聲。


    我叫蕭穗子,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在祖國大西南的一個省軍區文工團裏服役,我是一名舞蹈演員,團裏的人,都叫我小穗子。


    我要給你們講的是,我們文工團的故事,但在這個故事裏,我不是主角,主角應該是他們倆。


    他叫劉峰,那時我們歌頌默默無聞的英雄,歌頌平凡中的偉大,就是歌頌劉峰這種人,穿雨衣的那個女孩,她叫何小萍,是我們舞蹈隊托劉峰接來的新兵。


    她和劉峰幾十年後的結局,還要追溯到劉峰帶她走進文工團的這一天。


    劉峰是團裏的活xx,每年都是學習標兵,他受團裏的委托帶來了新兵何小萍,還替家在北平的同誌捎來了信和特產。


    偌大的排練廳被分為兩部分,一邊是舞蹈隊的排練,一邊是樂隊,分隊長正在指導舞蹈隊排練草原女民兵。


    何小萍的到來讓她高興,這是她很看重的一個苗子,當場就讓她給大家跳一段舞蹈,何小萍卻摔倒了。


    團裏人才濟濟,不乏xx子女,大家對何小萍不免輕視。


    劉峰扶起何小萍,並把他介紹給風琴手、報幕員赫淑雯,舞蹈演員蕭穗子,小號手陳燦……


    他最後介紹的是團裏的林黛玉——林丁丁,她是團裏的獨唱演員。追溯起來,前年,劉峰指導剛從新兵營出來的林丁丁練踢腿,林丁丁滿臉委屈最後把姨媽巾都踢到劉峰鞋上了,然後像遭受了委屈一樣大哭著離開。


    受到了荷爾蒙的感召,從此,劉峰惦記上了林丁丁——一個懷著要嫁給首長兒子理想的上海姑娘。


    這是一個混賬的年齡,每個年輕人心裏身體裏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


    劉峰叮囑善良的蕭穗子照顧何小萍,吃飯的時候,用自己的飯票給何小萍打來餃子,可是他的心思都在林丁丁身上,知道她不吃餃子,還給她下了掛麵。


    拉練時,林丁丁的腳上磨起了水泡,劉峰就細心地為她挑開,並背著她走完了全部的路程。


    追求林丁丁的吳幹事來到靶場,為了給林丁丁拍照差點被子彈擊中,劉峰不由火冒三丈。


    時間悄悄過去,這些年發生了很多大事……外麵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工團裏的生活也在慢慢改變。


    劉峰在抗洪救災中砸傷了腰,隻能退出舞蹈隊進了舞美組。


    舞蹈隊排練一項新舞曲沂蒙頌,沒有男兵願意與何小萍搭檔,分隊長與政委發脾氣也無濟於事。


    可隻有活xx劉峰,在所有男團員都嫌棄和她組隊、觸碰她、嫌她臭時,挺身而出。


    這是何小萍在漫長人生裏得到的僅有的關愛,這一點關愛,足夠支撐起她的全部世界。


    不被人所愛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


    所以她很快明白到,她有且隻能愛劉峰。


    劉峰的腰受過傷,可是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隻是一個舞蹈的規定動作。


    他給她的,超出了規定動作許多許多。


    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隻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讓何小萍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著,感到,那一會兒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掌上明珠的。


    這時候的戀愛是件漫長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膩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須慢慢咂摸,慢慢地品。


    從兩隻手打顫帶汗地握在一起,到肌膚和肌膚零距離廝磨,往往是幾個年頭的曆程……


    ……


    江潯站起來,活動一下腰。


    夜色漸深,整個京城的燥氣一掃而空。


    傍晚的涼風吹過,槐花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喜歡在院子裏抬頭就看到春天的綠葉。


    江潯從樹上摘下幾朵,就開始大嚼大吃,甜甜的香味沁人心脾,這,權當晚飯了。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多少地離愁,已隨風而逝……”


    街頭傳來音樂,若隱若現地迴蕩在小院裏。


    對,港台音樂在這個年代還是禁區,是靡靡之音。


    當改革的春風吹進了文工團的高牆,陳燦托關係搞來了一台錄音機和一盤鄧麗君的磁帶,歌曲聽起來撩人心扉,讓人欲罷不能。


    這首歌也改變了劉峰的命運。


    在舞美庫房裏,劉峰邀請林丁丁看自己給炊事班馬班長結婚打的沙發,丁丁和“其他女性一樣,跟任何男性相處,隻要不討厭他們,就會來點兒小調情”,她的嬌嗔和有意無意的糊塗給了劉峰錯誤的信號。


    他鼓起勇氣向林丁丁表白,說到動情處抱住了她。


    劉峰的擁抱讓他走下了神壇。


    林丁丁是喊了聲救命逃離了舞美庫房。


    林丁丁並不是嫌棄劉峰,隻是感覺到幻滅。


    劉峰吃破爛餃子,給北平同誌背禮物,柵欄裏豬跑了追豬,都那麽的理所應當,因為他本來就是英雄,是好人,而突然間“人設“崩塌,就像唐僧耶穌有了七情六欲,值得口誅筆伐


    他的真情被誤會成下作,保衛幹事堅定認為劉峰是想觸碰丁丁脊背上胸罩的紐襻。


    劉峰坐在馬紮上哭一邊聽著台下的人讀著他的判決書。


    這些全都是他曾經幫助過的隊友。


    他們罵他:


    下流!流氓!


    劉峰被趕到了伐木連。


    走之前紙殼箱裏裝著的標兵證書、獎狀、錦旗,一股腦要扔出去,這些用前半段青春累積下來的“好”是那麽的虛偽,他忙乎著給大家貢獻了那麽些真情,可他索取那麽一點點的真情落得了這般下場。


    在送別劉峰時,隻有小萍一人來送他,小萍在門外,向劉峰喊道:“劉峰,明天走的時候,記得叫我。“


    也許小萍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能認識到劉峰善良的人。


    “江潯,江潯——”


    當楊哲推開庭院的門,輕聲喊著,迴答她的隻有風鈴。


    四合院裏,槐


    花開得很是旺盛,一嘟嚕一嘟嚕的,遮擋住了枝枝杈杈,整株樹盛開成了一個潔白如玉的繡球,滿樹的槐花白簇簇的嬌羞喜人,滿院子都是暗湧的花香。


    楊哲很是喜歡在這個時候在院子中走來走去,踩著潤濕的青磚地,嗅著無處不在的花香,她似乎沉醉在一個夢似的世界裏。


    走進屋裏,江潯已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手裏還拿著那支鋼筆。


    楊哲輕輕抽出桌上的信紙,哦,這是他寫的,名字呢,翻到第一頁,兩個大字出現在眼前——


    芳華!


    “你來了?”江潯醒了,他抬眼看看外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嗯,我給你帶了羊蹄,”楊哲親昵地用纖白的手摩梭著他的頭發,“我得走了,晚上還有演出……這個,我拿著。”她把稿紙就要塞進包裏。


    “剛寫了一半,還沒寫完呢。”江潯起身抱住她,“不走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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