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藝青年版天下第一樓的序幕已經拉開。


    “您瞧這街麵上多熱鬧啊……”


    “頭一天啊,皇上一連下了九道聖諭,讓黎元洪退位,他竟敢拒不受命,我們家老爺子參了他一本……”


    ……


    真的是一棵菜精神,每個人真的也拿出了自己的全掛子本事,台下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台上的人也演得張弛有度。


    場邊,於是之、夏淳都在看著,這時他們手心才鬆開了。


    “您瞧我,這一手心全是汗。”於是之總算放心了,青年演員演得不錯,看來就得真刀真槍地磨,他打眼四處瞅著,瞅著那個年輕的“塌腰”演員。


    如果他能挺起腰杆子,今天這出戲就成了!


    “得,該你上場了。”顧威副導演走到江潯跟前,“小江,別緊張,演出你原來的水平就行,其他演員……你沒有必要跟他們比較,他們都比你歲數大……”


    你對我就這麽沒信心?


    江潯一邊給自己整理行頭,一邊道,“顧導,我不跟任何人比,我隻跟自己比,今晚,沒有江潯,隻有唐茂昌,隻有大少爺。”


    前麵,他已經明白過來,唐茂昌這人會唱京戲不假,可是這是舞台,京戲是次要的,表演才是重要的。


    江潯靜靜地站在台邊,聽著楊立新在台上的台詞。


    他已經先一步上場,自己跟這個院裏最成熟穩重的年輕演員上來就是對手戲!


    顧威導演再沒說話,可是江潯突然又走到吳剛身邊,給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子,唬得吳剛還以為他要幹什麽。


    嗯,小江,好象一晚上變得不一樣了,哪兒不一樣,顧威導演一時還真說不出來。


    好在,舞台上見真的。


    是騾子是馬,待會兒見分曉。


    演得好,你就是角,演得不好,大概以後不會有人再象夏導給他機會了……


    ……


    江潯緩緩走向舞台,不成想,突然間,他就看到了蘇民。


    蘇民搖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江潯就繼續往前走著,哦,台下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一個大黑窟窿,窟窿裏一千多個觀眾都在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全世界隻剩下腳下的一塊兒地是亮的。


    他突然有點哆嗦,是真的打了個寒顫。


    六月天裏打了個寒顫。


    “孩子,去吧!安全、勇敢地站在那兒。”身後,蘇民的聲音緩緩傳來,這讓江潯起伏澎湃的心裏慢慢踏實起來。


    “哎,您那是雲遮月的嗓子,調門低點好……”楊立新版的盧孟實跟江潯版的唐茂昌套著近乎。


    “哎呀,您跟餘老板說的一樣啊。”江潯起初還有些不自然,可是演著演著就放開了,他把扇子重重地在手裏一敲,這動作是臨時加上的,排練時並沒有。


    嗯,夏導暗自讚了一句,這孩子演順了!


    “下禮拜,下禮拜我有一出探母,我給您留座……”他又興奮地重重快速地敲了兩下扇子。


    又敲了一下扇子,於是這也笑了,這孩子的表演變得自然,肢體動作,麵部表情都很圓融,細節尤其到位,這是一個少爺讓人奉承後搔到癢處應有的樣子!


    雖然隻有幾句台詞,但字正腔圓,把一個大少爺的氣度也表現得恰到火侯!


    “小江的台詞,……我都感覺不是他了。”於是之碰碰夏淳,這麽快的語速,台詞的節奏很快,但是依然吐字清晰,氣韻十足。


    “我的學生!”站在一旁的蘇民笑道。


    夏淳導演和於是之就無奈地互相看看,這老蘇,退休了,就這樣護犢子了?以前幾屆學員班也沒看到他這樣!


    ……


    演出還在繼續。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至大街前,未先開言我心內慘,過路的君子聽我言……”


    胡琴一響,滿宮滿調的小嗓一唱,觀眾席立馬安靜下來。


    “這,是真唱?”一個老頭問身旁的愛人。


    “伱研究數學研究呆了,話劇演員唱京劇?”中年女人仔細聽著,聽著不象是假的,她也滿臉的狐疑,可是跟其他觀眾一樣,再聽聽,再聽聽,還真是這個年輕的演員在唱。


    想象不到一個年輕的話劇演員能在台上唱京劇,還能反串!


    “這不是錄音,真不是錄音!”中年女人喃喃自語。


    “這孩子,唱得真好……別說,我喜歡聽這孩子的戲……”老頭竟然慢慢打上了拍子。


    當觀眾們聽明白了不是錄音,是現場真唱的之後,掌聲立馬響徹了首都劇場。


    這孩子,再這樣下去,真的得改行唱京戲了。


    掌聲中,蘇民此時已經全無憂慮,他哼著京戲走到休息室喝口水,自己也唱起來,不過他改了詞,“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江潯成功勞……一更鼓,戰飯造……”


    ……


    第三幕,慢慢臨近尾聲。


    玉雛上場,送上盧孟實打好還沒來得及掛上的對聯。


    “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隻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江潯手指對聯,抑揚頓挫念道。


    “還缺一橫批,沒有不散的宴席。”


    宴席終於結束,大幕緩緩拉上。


    幕後,夏淳導演帶著所有的年輕演員又一齊走上舞台,一起謝幕。


    當大幕緩緩緩緩拉開,江潯驚奇地發現,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站了起來。


    嘩——


    如潮的掌聲與歡唿中,於是之終於長舒一口氣,明天,他可以自豪地跟曹禺先生說,我們的青年演員也可以自豪地跟觀眾說——請您買票!


    他們的表演也值這個票價,甚至可以更高!


    嘩——


    掌聲仍不停歇,於是之也大聲地告訴工作人員,“晚上的加餐加啤酒汽水,好好犒勞一下青年演員們。”


    “院長,人藝班的學生一直在後台守著呢。”院辦的人笑著說道。


    “讓他們一起,他們也是人藝的人,一起,都到食堂,我和夏導要敬一敬這些年輕人!”於是之高興道,“那個叫江潯的,特能吃,你們多給他準備一點……”


    ……


    人藝的食堂和傳達室是通在一塊的,當整個傳達室和食堂站滿人的時候,於是之和夏淳就捧著一杯啤酒,親自挨桌去敬,其實桌子上不過是一盆麵條,還有炸醬,配著胡蘿卜黃瓜絲。


    “祝賀,祝賀,立新,你的盧孟實有那神韻了……”


    “吳剛,孟四爺演得好,福子演得也好,兩個角色都好……”


    輪到江潯了,江潯卻沒有聽到於是之的表揚。


    “小江,第一次在人藝的舞台上,有什麽感受?”於是之看著江潯手裏的汽水。


    “感受嘛,”江潯笑了,“就兩字,幸福。”


    哦,幸福?


    第一次聽到站在舞台上很幸福的,這讓於是之心裏一動。


    “表演時,我就像手中有線牽著劇場中的所有觀眾,我手一緊,觀眾就哭了,手一鬆,觀眾就笑了。作為演員,那種感覺真是太幸福了,太過癮了。”江潯一口喝幹了杯中的汽水。


    哦,大家嘩然而笑。


    可是於是之沒有笑,他看著年輕的江潯,這孩子,將來一定要到人藝來!


    ……


    夜色已深。


    借了院裏老演員的自行車,八七班騎行在迴中戲的路上。


    燈光昏黃,樹影婆娑,也不知是誰起了一句,“幸福在哪裏,朋友我告訴你。”


    “它不在柳蔭下,也不在溫室裏……”何冰就接口唱了起來。


    “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艱苦的勞動裏……”江潯的嗓音在夏夜裏迴蕩,“啊!幸福就在你晶瑩的汗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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