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兒一夜未眠,在屋子裏坐臥不安地數著自己的步子和心跳,看著月影西斜,星光漸淡。經過了黎明前的黑暗,終於盼來了那一點一點的灰白。

    屋子裏是整夜讓人窒息的沉悶,緊閉的門窗讓室內的空氣滯重地浮動,這讓蓓兒愈發的煩悶。盡管七七的語氣中並無一絲的恐懼,但是,早已習慣了與七七的朝夕相處,砣秤相依,忽然間,七七的消失讓蓓兒倍感不適,她感覺到心慌意亂,神思不寧,惟恐七七會有任何閃失,那樣一來,她自己會不會成為另一個齊媽尚在其次,而她最在意的,則是阮若穀會用什麽樣的眼光來看自己。一直以來,她都知道,阮若穀在對自己的感情裏有著一種信任,因為他同阮家所有的人一樣對七七疼愛至極,他也同阮家的人一樣因為信任而喜歡自己。正因為在這樣一種暖昧之間,蓓兒時而就會陷入一種困惑,她知道這樣一種情感傾向是不應該的,阮家是香港的名流,阮家孩子們的婚姻不可隨意而為,也許隻有戴家那樣的女兒才可以進得這家的門。而自己,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阮若穀與自己兩情相願,恐怕也是難以得到老爺和太太的肯定。雖然,阮家的父母向來開明,也很縱容子女,但是,在大的方向上卻從來不曾讓步,就像阮家兄弟十八歲去美國讀書都要靠自己賺錢來付學費和生活費,若穀曾經在高爾夫球場給客人揀過高爾夫球,若虛也曾經在餐廳洗過碗。也正是因為如此,阮家的兄弟倆才會如此優秀,縱橫商場具備出色的膽識,除卻骨血裏的基因,恐怕跟在異國他鄉的曆練不無關聯。從這個角度來說,阮家的家教向來都是縱深合理的。他們兄弟從來都是儒雅,誠懇,既有一個男人的敦厚,也有一個商人的精明,怪不得人說阮家的兄弟倆是天生的極品男人,是香港最富盛名的鑽石王老五。阮若虛是長子,所以,沉穩寬和多一些。阮若穀比阮若虛多了幾分調皮,這也是他吸引蓓兒的地方,他時而的刁鑽調皮就像是沉悶的天氣裏一縷舒適的陽光,給生活得單一的蓓兒帶來了一些生氣。當然,也因為第一次見麵就吵了個天翻地覆,也正是因為那次吵架,他已經根深蒂固地連同那日的香港烙在了自己的心裏。可這終究是一份無妄的情感寄托,她隻能眼看著阮若穀在哪一天娶一位名門閨秀,而她,要做的,隻是照顧好七七,把自己的青春係在阮家最重要的孩子身上,除此之外,她不能再做別的。

    而現在,七七不知身在何處。兄弟二人雖然沒有責怪,但是,從焦灼不安的神情來看,他們的心早已隨著七七飛離了身體。盡管七七似乎並無危險,他們也定然忐忑不安。這個晚上,他們是如何度過的?是不是像自己一樣坐臥不寧,是不是會互相安慰著彼此,然後,聯手演袂一出好戲給父母?他們兄弟從來都是非常默契的,尤其是家中有了什麽事情的時候顯得更加明顯。而這次,他們一定又會一唱一和地把這一切都安排得天一無縫了。

    天終於亮了,但是,沒有陽光。蓓兒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由於昨天的眼淚和整夜的無眠,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浮腫。於是,她用冷水敷了敷,就匆忙地出了門,直奔七七存車的地方,坐在車的旁邊等著七七的到來,不時的,她會掏出電話來看看,可是,一個上午過去了,電話依然沒有聲音,七七也依然人跡全無。

    阮若虛和阮若穀也先後地離了家。兩個人的車子全部駛進了深城。而且,阮若虛的車直奔蓓兒休息的地方,阮若穀則直奔七七停車的商場門前。

    阮若虛進門之前先輕輕地敲了敲門,直到裏麵半晌都毫無動靜,他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進去才發現蓓兒已經不再此間。於是,他急忙地下樓,讓司機直奔商場。

    阮若穀遠遠的就看到蓓兒一個人坐在商場的門前,草坪邊的石圍欄上。抱著膝低下頭的蓓兒多了些柔軟,讓他有一種憐愛之情。他笑了笑,示意司機停下車來。下了車向蓓兒走去。

    蓓兒的思想還在七七的安危上遊移,視線裏忽然走進一雙穿皮鞋的腳,她抬起頭來,看到阮若穀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頓時心裏倍感安慰,迴視著他,微微一笑。

    “你來了。”

    “嗯!怎麽?還在擔心七七?”阮若穀笑著坐在她的身邊。

    兩個人又一次如此接近。每一次這樣接近,蓓兒都會想起那句說了許多年的話,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就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她心裏想著這句話,嘴邊卻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重又低下了頭。

    “我想,她應該沒事,七七雖小,但是,她很穩重,你應該了解她,而且,她這許多年來,有一直有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不會輕易地就上當受騙的,你說呢?”

    “話雖如此,可是,我還是擔心。”

    “放心吧!”阮若穀的手已經在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種力量在一點一點地通過他的指尖傳來。

    蓓兒點點頭,“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七七,我覺得我已經離不開她了。”

    “你們倆個就像是一對兒雙生姐妹,誰也離不開誰,想來這一晚七七也一定會有諸多不適應的地方,她一定也像你想念她一樣想念著你。”

    “也許吧!”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飛迴你身邊了。”阮若穀笑著說,語氣中少有的緩慢。

    他的話音剛落,蓓兒忽然就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阮若穀奇怪地看著蓓兒的側影,她的鼻尖很可愛的微微翹起,長長的睫毛正上下忽閃著,嘴角微微揚起。他忽然之間就發現她真的很美。

    “哦!”蓓兒笑夠了,扭過頭看看阮若穀,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這種目光專注得讓她頓時一驚,這種專注的目光隻在他盯著合同公文的時候才會有,而現在,他忽然這樣看著自己,卻讓她有些害怕,“若穀,你?”

    “哦,你為什麽要笑?我說錯了什麽嗎?”

    他平靜了下來,蓓兒也就隨即迴複了心情,“你真奇怪,其實七七是你的親妹妹,你一定比我更心疼她,可是,你卻在反過來安慰我,真奇怪。”

    “哦!”阮若穀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自己的頭,笑起來,“你們女孩子總是脆弱一點,我是怕你太過擔心了,不想再給你壓力。”

    “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隻是,不管怎麽樣,七七的走失是一定有我的責任的,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蓓兒,千萬不要這麽說。你知道,你跟家裏的其他人不一樣,你是我們的朋友,這十幾年來我們全家都分外的感激你和齊媽對七七的盡心盡力。”

    “可是,再盡心盡力卻還是會出庇漏。”蓓兒輕歎一聲,幽幽地說,“媽媽帶七七的時候,七七被綁架,七七從此就落下了心理障礙,性情大變,媽媽也因此而抑鬱成病。我就是想代替媽媽看到七七會好起來,可是,現在卻又讓她莫名其妙的失蹤,於情於理,我怎麽對得起老爺太太的信任和囑托呢?其實你責備我一些我會更好過一點。”

    “蓓兒不要這麽說,齊媽和你對七七的心意,我們全家都非常清楚,齊媽把畢生的心血都給了七七,她對七七的愛護甚至超過了對你這個親生女兒,這些我們全家有目共睹。而你,憑你的學識和能力原本可以在外麵尋得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你卻委屈在我們家裏,甘願陪在七七身邊,這份人情我們全家已經還報不及了,又怎麽會有責備?”

    “我知道,我明白,我留在七七身邊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我媽媽臨終前的囑托,還因為你們阮家的人,老爺太太都是好人,就連你和若虛哥,還有七七都是那麽善良的好人,所以,我才會這麽甘心情願的。”

    “這麽說,七七去美國讀書,你也一定會陪她的,對嗎?”

    “那要看老爺太太的安排了。”

    “蓓兒,你二十五歲了吧!”阮若穀感覺到身體忽然一鬆,他放鬆地伸開雙腿,雙手撐在後麵的草坪裏,漫不經心地問。

    “哦!哪有這樣子直接說出女孩子的年紀的?問年紀已經讓人尷尬了,還要說出答案。”蓓兒笑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他臉上又浮現出了他招牌的笑容,看起來總是那麽隨意。

    “我們這麽熟了,還什麽尷尬不尷尬的。”他說著,隨手拍拍蓓兒的肩膀。

    蓓兒扭頭看看他,他正嘴角微揚的睨著蓓兒,蓓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是,轉眼,她卻又非常平靜了。

    “若穀哥,你這樣飛來飛去的累不累?”

    “還好!隻要前麵有目標,似乎就感覺不到累。”

    “你的目標一個一個地實現了,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向往嗎?”

    “我的目標永遠在下一個。”

    “你的終極目標又是什麽?”

    “恐怕,沒有終點。”阮若穀說這話的時候,目光落在了天上,天空是蒼白的,似乎有厚厚的雲層遮蓋在上,陽光再努力也無濟於事。

    倍兒看不到他的目光,感覺不到他這話的意味,但是,這幾個字似乎蘊意頗深,為什麽要用“恐怕”這兩個字?沒有終點又意味著什麽?是對太久的未來中生活的奔忙有了膽怯嗎?

    “若穀,你很累嗎?”她輕聲地說。

    她的話讓阮若穀心頭一振,她的猜測沒錯,十幾年來,他在一種快節奏的生活中不停地前進,始終未曾停下,一個累字足以涵蓋他幾乎從來沒有時間思考的這種感覺,蓓兒終究是了解自己的,其實,在意氣風發,精神抖擻的外表之下,自己終究還是有人的脆弱麵的。他忽然收迴目光,注視著蓓兒,而蓓兒也正在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靜而深遂,隱含著一種柔情,他頓時感覺心內一軟,一股暖流在心頭漾開,迅速遍及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變得柔軟了。

    “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累,因為我沒有時間來思考。”

    蓓兒微微一笑,目光轉向了他剛剛看過的天空。

    “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一隻不停旋轉的陀螺一樣,從來不會停下來,就連說話的語速也是快過旁人的。”

    “因為我是阮若穀,所以,我要走在旁人前麵。”他也順著她的目光看著天。

    “可我有時候也在想,抽打著你的那隻鞭子是什麽?”她依然注視著天空,輕聲地說,語速很慢,但是,字字清晰。

    “是阮若穀這個名字。”

    蓓兒目光一閃,心頭一動,是啊,沒錯,就是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從來就要走在別人的前麵,這個名字就要高高在上,這個名字就要與眾不同,這個名字也在時時地提醒著她,他是天上的雄鷹,而自己是水裏的小魚,隻能仰視,而無法靠近, “是,這是一個多麽非同凡響的名字?這是一個多麽高不可攀的姓氏。”

    “是啊,無法選擇,無從選擇。”阮若穀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語速,眼睛直直地盯視著天上飛過的一個黑點,那看起來像一隻風箏,誰會在八月的天氣裏放風箏呢?誰還會把它放得這麽高遠,這時他這才感覺到空氣已經浮動成了風,吹拂得人心亂亂的。

    “風箏!”蓓兒輕聲地自語著,他們的視線竟然是落在一處的。

    “是,是風箏。”他輕聲地說。

    “好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蓓兒好奇地看著它的位置變換,感覺到這風箏的與眾不同。

    “沒錯,斷了線的風箏,從此自由自在。”阮若穀輕輕一笑,如同自嘲。

    蓓兒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的話,自言自語地說,“小時候在鄉下的跟一群小朋友們放風箏,跑到跑不動為止,那時候,累也是那麽暢快淋漓,可是,來到香港以後,就再也沒有放過風箏了,從此以後,也再沒有體會過那種徹頭徹尾的快樂。”

    “城市的生活節奏太快了,拋棄了很多東西,你也很累,是嗎?你不快樂,是嗎?”阮若穀扭頭看著蓓兒的側影,還是彎曲的睫毛,但是,她這次是直視蒼穹。

    “累?我不累,因為我生活得沒有目標,不像你。”

    “可是,你不快樂。”

    “無所謂,我沒有親人,所以,少了一種責任,讓自己體麵的責任,這也不像你。”這是蓓兒心口最大的傷,孤兒,她常常這樣告訴自己,不僅沒有體麵的家世,而且是個孤兒,而他,每次想到這兒,她就會不由得心疼,繼而心煩意亂。於是她又在冷笑,冷冷地,淡淡地,有一些若有若現,不著頭腦。

    阮若穀看著她,她微微上揚的嘴角有一些不屑,也有一些驕傲,她在想些什麽?為什麽要與我相提並論?難道她現在與自己一樣也是心亂如麻了嗎?“蓓兒?”他困惑,同時也感覺到了心疼,她會累,會不快樂,她現在的神情完全像一個受了傷害的人,那麽是為什麽?自己怎麽可以讓她累讓她不快樂?這個念頭一經衝上頭腦,他就忘記了是怎樣的一個原因讓蓓兒如此,

    蓓兒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濕,趕緊仰仰頭,眼淚迴到了原來的地方,她也隨即平靜了下來,笑了笑,看著困惑地注視著自己的阮若穀,他的眼神中有一抹柔情,難得的柔情,她的心立即被他的柔情軟化了。可是,她不想說話,隻是看著他,想把那一抹柔情留下來,深深地印在腦海裏。

    阮若穀即使再聰明,可此時此刻卻想不透她在想些什麽。但是,她的眼神似乎是一種力量讓他不知道要不要說下去?說下去又應該說些什麽?於是,他也注視著她,隻是這樣一次對視,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因為她的目光是那樣溫柔,他想,也許隻有愛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目光。也許隻有阮若穀才會這樣勇敢地想到她是愛自己的。

    有很久,他們就這樣無言相視著,世界在這個時間裏忽然停頓下來,失去了聲音,失去了色彩,隻有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黑白的眼眸,當然還有心底一份單純的向往。風在視線之間穿過,如同遇到了一道銅牆鐵壁,立即轉動了方向,繞路而行了。

    阮若虛遠遠地停下車,向他們走來,可是,看到他們這樣如同凝固一樣地無言相視,他愕然一愣,忽然就停住了。他的手微微的顫抖了一下,轉瞬間五個手指就攥在了一起。他也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也許很久過去了,天空依然是蒼蒼的白,風依然是輕輕地吹,草依然在風中搖擺,城市依然在天地之間靜貯。

    如果不是蓓兒身上的行動電話怵然響起,也許,時間就此停滯在了這三雙視線的凝固之間。但是,七七的電話這個時候來了。蓓兒頓時一驚,阮若穀也忽然驚訝地迴過神來。

    蓓兒手忙腳亂地接過電話,七七已經在那端迫不及待地說,“我現在要迴家,你迴家等我,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七七,你在哪兒,我們去接你。”

    “不要了,我馬上就迴家。”七七是在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在說話,這種語氣讓蓓兒忽然愣住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七七從來都是不說話,或者是慢慢的,可是現在,語速很快,而且幹脆利落得不像她。

    “好!”蓓兒隻好錯愕地答應著。

    “她說什麽了?”阮若穀著急地問。

    “她說她現在迴家,有事情跟我商量。”說著,她已經站起身來了,抬頭看到阮若虛正站在遠處發呆,“哎,若虛哥,七七有打電話來,我現在就迴家去等著她。”

    阮若虛笑了笑,“是嗎?太好了,好,那你現在就迴家。”

    “哥,你也想說我們在這兒等等她,是嗎?”阮若穀急忙地說,他的直覺告訴他,七七應該會來。

    “嗯,也許她會到這兒來拿車。”阮若虛點點頭。

    “真不愧是親兄弟!”蓓兒看著他們兄弟倆笑著說,沒錯,他們總是這樣不謀而合的,不隻這一次了。

    “當然!”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著。

    “蓓兒,迴家去怎麽說想好了嗎?”阮若虛不放心地叫住已經轉身欲走的蓓兒。

    “當然,我會在家附近等著七七的。”蓓兒轉過身點點頭,“或許,你們會在我麵前迎接到她的。”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哥,蓓兒學會了撒謊,太不像話了。”阮若穀調侃地說著,目光在蓓兒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害羞而泛紅的臉。

    “我是跟你們學的。”蓓兒說著就轉身走了。

    阮若虛笑看著她輕靈的背影向前而走,轉過頭看到阮若穀正笑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不似往日那樣輕浮,心內一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走吧!”他拍了拍阮若穀的肩膀,於是,兩個人坐進了阮若虛的車裏,看著七七可能出現的每一個方向。

    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就輕盈地走進了他們的視線。

    “七七!”兄弟倆同時叫出聲來,盡管這個情景早已是預料之中,但是,似乎已經與七七分離了許久的感覺在七七出現的時候同時湧了上來。他們立即興奮地同時打開車子的後門,跳下來,向七七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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