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沁心瞠著雙目,不懂奔跑,更不懂流淚。她的瞳孔鎖在林作岩咳出的一道道鮮血上,無發移去。男子厚重的喘著氣,沾滿鮮血的手,顫抖的抬了起來,伸向女子。戎沁心眼見那雙熟悉的手掌,使出它最後的力氣,拽住了她的手,然後憤然一甩。

    “跑!”

    咆哮出聲,林作岩決絕的聲音響徹夜空,但隨即,他的身體便像被瞬間抽出了力量,在空中停滯一秒後,癱倒在地。

    那雙曾經凜冽的黑色眼眸,在飄零的鮮紅中緩緩閉上。戎沁心眼見男子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心裏某個地方,開始坍塌。

    “戎沁心,戎沁心,戎沁心……”

    耳邊響起某個夜裏,男子溫柔的低吟。他撫摩著自己的額頭,帶著愛憐,帶著眷戀。他重複著自己的名字,像是要把它刻進他的靈魂。

    “因為在你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他的日子裏,他卻為你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

    他愛的赤誠,愛的坦蕩,愛的不顧一切。

    “真的嫁給我,好不好……”

    “如果你喜歡王子,我也可以成為王子,我也可以……”

    “我愛你啊,你明明就知道,你明明就知道我愛你啊!”

    有多少人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冰冷,最暴戾的男子,卻了解這世界上最純粹,最深切的愛。

    ……

    …………

    女子的瞳孔縮成一粒,直直的盯著地上不在動彈的男子。身旁的一切似乎都不能打斷她的怔忡,即便卓先生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她。

    “怎麽樣,戎沁心?”他鬼聲鬼氣的笑,帶著譏諷,帶著嘲弄。而沁心卻並不移動,更沒有反應。

    “我拿六個兄弟的命,換了林作岩一條命,虧的人可是我。”卓先生斷然沒有想到,林作岩居然還藏了一把槍,讓他們猝不及防,損失慘重。不過好在,好將也敵不過萬軍,以一己之力想擋下他們十餘人,根本就是自殺。

    沁心仍是絲毫不動。

    卓先生自然也怕舊事重演,雖然並未目睹過那夜紫豐大院的狀況,但單是耳聞已是驚愕連連。當下,他眯了眯眼,盤算她的刀應該還在袖子裏,於是殺心頓起。但槍上了膛,瞄準以後,卻遲遲沒有發射。因為麵前的女子連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讓他覺得很不爽。

    “你是不是很想下去陪他?”

    這話一起,沁心的眸光才忽的一閃,緩緩的轉過身來,表情毫無生機。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哈哈哈哈,真是癡男怨女,好,我成全你們!一定成全!”說罷,他先是開了一槍,打中了沁心的右手臂。沁心被突的襲擊,身體一踉蹌,癱倒在地。而袖子裏的刀刃也滑脫下來,滾落在地。卓先生上前一看,揀了起來,譏諷道:“這就是那把,要了我十幾名兄弟的刀?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嘛。”

    他轉了轉刀柄,淺淺的打量了一番。然後槍口再次移上,這一次瞄準的是女子的腦袋。

    “真的不反抗?”

    他像是在玩弄一隻欲死的獵物,但女子的毫不抵觸,卻讓他頓失快感。

    戎沁心吃了一槍,疼都不喊,隻是悶哼一聲,半跪在地。而此刻冰冷的槍口襲上她的太陽穴時,她竟然一點也不害怕。

    她活的太累了,她一邊說著要保護愛自己的人,不再讓他們受傷,一邊卻又力不從心。她總是一意孤行,跌跌撞撞,倒頭來卻一無所有,遍體鱗傷。曾經,她沒有想過,林作岩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著一個什麽角色。因為他總是站在她的身後,她奔跑著,尋找著,卻從來沒有迴過頭。她看不到,這個男子深情的目光,也忽略他一個人孤獨的愛,絕望的痛。但待她願意迴過頭的時候,他卻要不在了。

    這根紮在心底的蔓藤,說抽就要抽出來了。

    ——林作岩——

    她默默念了一遍,然後決然的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我跑不動了。

    從前我失去了什麽,我都覺得能夠站的起來,但現在,我根本沒有力氣了。原諒我的自私,我的無知,我不想再活到八十歲了。如果沒有你,我就不要這個願望了。

    我不要了……

    “砰——砰——砰———”

    ——

    “啪呲——”

    手中的玻璃杯突的摔在了地上,支離破碎。楓霓裳美眸一瞠,直直的看著腳下的碎片,怔忡一拍。她皺了皺眉,心中驀然騰升一股不安與恐慌,像是在這一刻有一件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但還未等她多想,桌上的電話突的暴響。

    她被嚇了一跳,身子一驚,然後緩過氣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女子拿起聽筒,那邊的男聲抑是焦惱。

    是平西。

    “楓小姐。”

    “平西,是林公子和沁心迴來了麽?”她等了他們好多天了,一直都沒哨來消息,心下總是充滿擔憂和期盼。此話一出,那頭先是停頓一拍,然後沉重說道:“對不起,楓小姐,這事本來不想說出來的。”

    咯噔一下,女子心忽的停跳。

    “岩哥他們大前天,進了江西東芹山到現在都沒有出來。昨天那個姓卓的男子問我們要了贖金,但事實上,似乎上沒有放人的打算。現在我正在去江西的路上,那邊的兄弟也在搜索中了……”

    平西自顧自的說了很多,但似乎感覺到那頭,愈來愈冰涼的氣氛。他忽的停了下來,頓滯一幾秒後,淡淡道:“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是……”

    “但是我懂得擔心是什麽滋味,我們都一樣,我不能瞞你。”說罷,電話的那頭便再無聲響。楓霓裳握著話筒,久久沒有掛去,她的眼神沒有焦點的投在某處,思維陷入空白。

    而與此同時的東芹山。

    一連串的槍響後,戎沁心感覺到鮮血噴在自己的臉上。她以為自己死了,但事實上,自己卻並沒有中彈。她緩緩的抬起木納的臉,赫然眼前的是,一具具正在倒下的屍體。剛還惡狠狠的卓先生,現在卻雙眸空楞,臉上還凝固著不可思議的表情。估計他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麽死的。

    卓先生的身體滑下去後,才讓沁心看清了那個站在這群男子身後的人。

    他穿著一身軍裝,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把手中已放完子彈的手槍一拋,便又體力不支的跪倒在地。

    這是那個扮做日本軍官的共產黨,他被打中胸口,先是昏了過去。但後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死掉,但由於形勢,他隻能裝作已死。等到軍隊已走,他卻儼然發現樹林當中還躲著兩個人,這兩人便是戎沁心與林作岩。他隻能繼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在戎沁心說想埋了他的話語中,他看出這個女子是一個愛國,並且對共產黨有著非比一般好感的人。於是在剛才他們遇險的時候,他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救了她。

    但事實上,他腰間的槍支裏也隻有六顆子彈,若不是先前林作岩舍身奮戰,他估計也救不下戎沁心。

    站起來的他,現在卻真切的意識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馬上就要死了。

    失血過多,胸口的血蔓延一地,他無力在支撐下去。男子口吐一口鮮血,一手支在地上,以防自己再次倒下。戎沁心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腦中更是空白一片。這個男子明明就死了,居然,居……又站了起來!

    女子癱坐在地,並未移動,她的身邊是林作岩的身體。那男子抬起滿是血的臉,看著沁心,然後半爬半走的靠了過來。他喘著厚重的氣,明顯是非常吃力,等到爬到沁心身邊時,她卻並沒有去看沁心。相反,他伸出一隻手來,顫抖的摸向地上的林作岩。

    血手探進林作岩的脖子,然後困難卻有結實的說道:“他…還沒…死……”

    女子瞳孔一縮,看著男子。

    那男子又再次重複了一遍:“他…還沒死…還差一點……趕快去……救……”邊說,他邊體力不支的倒在了地上。戎沁心先是一楞,然後把目光移動到林作岩身上。

    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但當沁心顫抖的把手指伸在他鼻下之時,卻儼然感受到他微弱卻溫熱的唿吸。女子喜極而泣,像是重獲新生一般,不可遏止的哭了起來。她顫動著嬌小的雙肩,禁不住的嗚咽。

    像是全世界又迴來了一樣,她的靈魂又迴來了一樣。

    這一刻,她的全世界就是林作岩。

    戎沁心痛哭的抱住林作岩的腦袋,緊緊的,一絲都不肯放手。身旁的男子看到她這副模樣,也弱弱的勾起了嘴角。他想不到這冷漠亂世中,居然還有這麽動人的愛情。有男子為了女子,敢於犧牲,而也有女子為了男子,生死與共。

    但他自己,卻要死了。他一把拉住還在哭泣的戎沁心,重重的拽住。沁心一楞,轉過哭花了的臉,對上男子堅實凜冽的雙目。

    “姑娘…我就要死了……”

    沁心更是一驚,說不出話來。

    “我死前…有…個請求……請你一定…一定要答應我…”他把手拽的更緊,像是如果她不答應,他死也不會瞑目。戎沁心望了望他滿是鮮血的手,和狼狽是傷的臉,下意識的便點了點頭。

    男子釋然一笑,然後扯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胸膛。他揀起一邊戎沁心的刀,咬著牙,割開了自己肋下的一寸肌膚。這裏本就是個傷口,他一割,痂被切開,鮮血更流。他伸出手指,在傷口裏搜索一會兒,然後顫抖的把一張盡是血的小皮紙拿了出來。

    沁心看的目瞪口呆,男子把皮紙塞給沁心,然後竭盡了最後一口氣叮囑:“姑娘……上海……福淵居……找劉頌,告訴他…尚野的人還在上海…叫他立刻殺了…他,他就被關在…關在……”

    男子口吐一口鮮血,眼皮也睜不開來。

    “關在……九龍賭……”

    他終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但他的手還緊緊攥著沁心的手,像是這個叮呤便是他死也要守住的。戎沁心眼看著這名救他的共產黨員,死在麵前,心中一空,雙眸便鎖在了自己手中。她撥開男子的血手,凝視自己掌間的小皮紙。

    停頓幾秒後,她收進了自己的懷裏。然後她重新望著懷裏,依舊昏厥著的林作岩。此刻的他胸口的血還在細小的湧出,戎沁心眼淚又泛上。她的右手已經是全然無力,肩膀的痛加上中的一槍,讓她感覺它似乎已經殘廢。於是,沁心隻能用自己僅有的左手,把林作岩拖動起來。

    但當她剛才拖動這個高大的身體時,林作岩卻突的胸口一緊,口中又吐了一口鮮血,然後接著不省人世。戎沁心哭著又蹲了下來,深深的看著男子蒼白如紙的臉。她感覺他淺淺的皺起了眉,鮮血沿著嘴角流下,沾上了她手。

    戎沁心用力的扯下自己衣服的一角,接著把男子的衣服解開。當看到那滿是血水的彈眼是,淚水又不可遏止的湧出,她邊是抽泣著,邊用布條把男子的傷口綁住,以防他因失血過多而死。但就在她彎下身子,靠近男子為他綁上布條的時候,她聽見了男子在低聲囈語。

    聲音那麽的小,差一點她就聽不見了。

    但她還是聽見了,這聽見的瞬間,她雙拳一緊,又是哭哮出來。

    男子皺著眉,滿是汗水,血水的臉沒有一絲溫度。他薄細的唇卻喃喃低吟著,一遍又一遍:

    “沁心…跑…跑…啊…沁心……”

    戎沁心像是胸口被撕裂一般,痛的快炸了開,她緊緊抱著林作岩的腦袋。

    “沁心…跑……”

    “啊…嗚……”她哭的狂亂,像是抱緊全世界一般,抱緊生命的全部希望去抱著林作岩。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份愛的深沉,也從沒有想過自己對他,竟是如此在乎,如此的……

    深愛——

    “你別死啊……求求你……別死……求求你……”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這條滿是屍體與鮮血的上路上,死死的守衛這剛剛發芽,卻要瀕臨絕滅的愛情。她第一次如此恐慌,如此害怕,全部的希望都繃在這一個時刻。

    “別死…林作岩…我求求你…你不能死…啊…”

    ……

    …………

    一九三一年,戎沁心經曆了一輩子最絕望卻又最深刻的一夜。她無法形容當時自己的心情,她隻是一遍遍的企求這個男子別死,別死。天地之間,隻有這一件事情,對於她是有意義的。

    林作岩,你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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