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觴宴已散,悄然歸寂。

    沉謐的夜晚,黑色的洋車徐徐前行,林作岩靠在背坐,不發一語。

    “岩哥……”

    平西開著車,眼光也時不時的瞄掃到後視鏡裏的林作岩。男子沉溺在黑暗的陰影裏,沒有聲跡,使得平西本就忐忑的心更加不安。

    林作岩沒有迴應他,他閉著眼,覺得分外疲憊。無助感充斥他的腦海,意識像是翻卷在層層腥潮的浪花裏,尋不到岸。

    他想的太多了,想到疲憊不堪。

    如同前幾次,今日在戎家公館內,他依然沒有找到那個女子的蹤跡。派出去的人手都是自己最信任,最貼身的兄弟。他們有著最敏銳的感官,最幹淨的手法,但卻依然沒有把她找出來。他不願意相信,那個在貴廳裏一閃而過的身影並不是卓敏兒。

    仿佛好不容易才抓著的浮木,卻瞬間坍塌下來,心才剛從黑黝的深淵裏提起,卻又再次狠烈的摔下。

    這種逆差感,他從來沒有遭遇過。

    他想相信,他相信那個熟悉的身姿就是那個整日在腦海裏縈繞不去的女子。哪怕真的隻是錯覺,他也想相信,也想看見她。

    “我不信。”

    驀然,他折了折眉,睜開酸澀的眼。平西的臉也緊促起來,盯著後坐裏伏在黑暗中的身影。

    “我不信,她不在那。”

    冷漠依然,隻是語氣愈發強烈。

    “我要她,她不能不見。”

    夜色中的窗外寒氣逼人,隻有沿途的暗昏油路燈在簌風中晃點。微染薄霜的車窗上,隱匿著一張俊魅的臉,隻見得完美的輪廓,卻不見其陰冷的表情。

    ————

    戎沁心伸了伸懶腰,這個覺真是睡的出奇的香。唧唧喳喳的鳥叫身依舊準點吵起,穿戴整齊的沁心拍了拍掛在窗門上的鳥籠,吐了吐舌頭。

    “那個死老頭,把你們訓的這麽吵鬧!”

    籠裏有兩隻非常普通的麻雀,一般人家是不會特意把麻雀抓進籠子裏圈養的。這兩隻鳥也是訓練的一項,莫師傅吩咐沁心,無論有多麽繁忙多麽無暇,每天也必定花上一個小時站在這兩隻停跳不止,吵鬧不堪的麻雀麵前傾聽。

    傾聽什麽呢?

    自然不是這兩隻鳥叫。它們的腳下有一個不起眼的黑色銅盒,裏麵有一隻蛐蛐,它的聲音在鳥叫的遮擋下,顯得非常微弱。

    但莫師傅卻命令道,必須去聽。直到耳朵能瞬間捕捉到蛐蛐叫聲,達到對麻雀的吵鬧衝耳不聞的境界。

    戎沁心隻能照辦。

    日上三竿,今日破天荒是個晴朗暖日。戎沁心聽完一小時的鳥語後便去了花圃工作,此時,已經是午飯時間。

    然,下午她必須得溜出公館。今天,是她與莫師傅第二次約見,她答應過師傅,無論有什麽事情,原因,她都不能耽擱,不能失言。正以為如此,她卻又擔心林作岩會不會還布置了眼線在戎家附近?她不得不佩服這個男子的報複心理,簡直到了睚眥必究,不依不饒的地步。

    我怎麽會惹上個這樣的人!?

    抹著大堂的桌子,戎沁心不自覺的露出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卻並未注意,一輕盈倩影緩緩向自己走來。

    纖瘦的影子投了下來,戎沁心的焦距從手中的抹布轉升起來,落在了凝視自己的女子身上。

    “戎二小姐?”

    女子嫣然一笑,非常親切,她的樣子十分柔弱,十分純潔。這也是為什麽戎沁心第一次見到她就予以好感的原因。她像一枝沒有綻開的河蓮,不沾染這妖嬈金迷世界的種種,濁卻不染。

    這個笑讓她想起了,那日舞台後麵的楓霓裳。

    戎莫芯抿了抿嘴,湊過身來,輕輕的說:“你是戎沁心吧?”

    沁心瞪大眼睛,眨了眨。

    莫芯眼彎成牙,笑到:“你喜歡我哥哥是嗎?”

    戎沁心一頓,看著戎莫芯調皮的模樣,突的臉上一紅。“誰,誰跟你說的啊?”

    “我哥哥……”

    “他……”這個死人,嘴巴大的可以填坑了。戎莫芯卻笑吟吟的拉過沁心的手,把她手中握著的抹布一拍,拉著她走過大堂。

    “咦……?!”

    沁心覺得奇怪,她拉著自己幹嗎?

    兩個身影進了偏廳,這裏是接待貴客喝茶閑聊的地方。厚重繁華的大理打磨圓桌旁,四張均勻擺放的歐式皮椅,十分華貴。此地裝飾繁琢,飾品也非常貴重,所以一般的下人是不能進內的,唯獨有專門熟練的侍女才能打掃這裏。

    戎莫芯把沁心拉在桌邊,扶著她的肩膀把她按坐下來。沁心一臉狐疑,非常不解。

    “戎二小姐?”

    把沁心按下後,她又獨自坐了下來,麵對沁心,笑意不減。

    “不要叫我戎二小姐,你不是這裏的下人,叫我莫芯就好。”她一手撐顎,頭一歪,烏黑的雲發斜落而下,粉嫩的潔麵釀著真誠的笑意。

    她長的真好看,幹淨到不可思議,和戎洛舟一樣,擁有天使般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的感染,戎沁心也不自覺的提起嘴角,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哥哥最近很忙,他叮囑我了,要我在家好好照顧他的沁心,不能讓她再受傷!”說罷,她指了指沁心脖間腫上的一塊。

    “他的……沁心?”臉上又是一熱,怎麽這個男子如此顯露大膽。不過轉而想了想,即使自己隻是玩笑的提了一句,這傻小子還當真覺得自己的傷是他的錯了。

    心頭不免一熱。

    “是啊,哥哥很喜歡你。”她由衷一歎,“大家都覺得,哥哥的性格很玩世不恭,很不易親近,可是我知道哥哥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戎莫芯目光偏向不遠處,鵝黃色的厚重簾子被分拉兩邊,被格子分割的落地窗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光色打在她和洛舟一般的褐色瞳孔上,刻出溫暖的輪廓。

    “哥哥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但是爸爸卻不能理解。他不喜歡上海,比起寂靜的劍橋康河,這裏太過於嘈雜了。我雖然也不喜歡嘈雜,但卻沒有像哥哥這般厭惡上海。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我知道……”

    她低了低頭,眼眸惆悵。

    “哥哥很寂寞……”

    心徒的一牽,一絲心疼悄然漾開,戎沁心蹙了蹙眉,眼神溫綿。

    “我本來還以為,哥哥不會喜歡女孩子的。他啊,總是對周圍的女孩子一副玩味嬉戲的樣子,怎麽會有好女孩喜歡他呢?”

    她笑了笑,眼神轉了迴來對著沁心。

    “沁心,我可以叫你沁心吧……?”

    點了點頭,戎沁心默然不知語。

    “沁心,哥哥和我說他喜歡你的時候,我嚇一大跳,可是想了想,我又覺得很開心。有了你,哥哥可能就不會再寂寞了。”

    戎莫芯牽過沁心的手,笑的純真。戎沁心在她的笑容裏似乎看到了戎洛舟輕然一笑的模樣。他們真的很像,他們真的都很漂亮,他們真的都很善良。

    “你要好好對我哥哥哦,不然我會生氣的,告訴我,你也是一樣喜歡哥哥的,是麽?”

    她一臉認真,戎沁心倒哽了一下。

    “是麽?”

    木納軟下,沁心的笑容綻開,微微啟音。

    “不是。”

    “啊?!”戎莫芯一臉驚愕,盡是失望。

    “我不是喜歡他,我是——”

    腦海中仿佛還浮現那日連綿花圃之上,男子飄逸的身影。那抹溫柔的笑意凝在他的臉際,嘴型是那樣漂亮。

    “我不是喜歡你,我是——”

    “愛你。”

    ……

    “愛他。”

    仿若重疊,戎沁心篤定而決然的口型,仿佛奪定著她追尋他的未來。她相信,這樣的愛可以到永遠,即使她不能明白命運的操弄是那麽不可琢磨。隻是將來的一天,當戎沁心矗立在傾盆大雨的寂夜中時,她的全身濕淋。滔天的狂雨打在她的臉上,盡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天色逐漸亮卻,藍黑的陰霾卻不曾逝去,雨也不曾停歇。

    隻是倔強矗立的她,有那麽一個瞬間,迴想起這溫暖和煦的一日,這片陽光落滿的偏廳,這個她所篤定的未來,她所執拗的誓言。

    —我愛他—

    的誓言。

    心卻已然崩潰坍塌……

    ————

    戎莫芯和戎沁心,這兩個名字讀起來是那麽的想像。在沁心心裏,這個女孩就像春天裏的溫煦柔風,可以撫平心中的不安和燥急。她們十分契合的聊了一個中午,午飯盡是劉嬸給送過來的。

    送來的時候劉嬸臉色平和,卻別有意味的看了一眼戎沁心。

    戎沁心卻並未發現,依舊與戎莫芯相談甚歡。

    “莫芯,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好啊,你說。”

    “我在上海華區,有位親戚,你知道了,我在戎家做事。他是我的外公,我從小和他相依為命。他已年邁,身體不好也沒人照顧,所以我必須不定時的出去給他送錢,去照顧他,但……”

    “但什麽……?”

    “府上的下人是不能亂走動的,照顧外公的事情卻是不定時的,所以……”戎沁心本能的又撒了個大謊,這是她最大的缺點。

    “那簡單啊,我帶你出去。”戎莫芯一把拍定,把活兒攬下。

    沁心喜上眉梢,表情感激。

    “那等會兒,我就要去看看他了,你能不能……”

    “好,跟我走,我拿車送你……”莫芯調皮一笑,說著就把沁心把起來,“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外公吧?”

    沁心卻鐵了臉,忙推辭到,“我外公很迷糊,家裏也很髒和亂……”

    “沒關係,我不介意,沁心的親人也是我的嘛。”

    “但,但是他怕生人,怕生人!”

    “噢……”她眸子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開朗而笑,“那算了,沒關係,下次他好點去看看他。”

    “恩。”沁心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其實戎沁心也時常會想,她對著戎洛舟實在也有很多不夠坦然的地方。雖然他不問,但她也明白,林作岩和自己的糾葛一直是他非常在意的。隻是她不想把自己騙人詐婚的事情抖出來,雖然並非故意,但好歹也是非常不光彩。如果洛舟知道,會不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惡,真的很壞呢?

    這也算是她的一點私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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