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離了致府。

    繁華的街道上,我步履緩慢。踏著青石板,身邊錯過一張張陌生的麵。飾得奢靡的青樓,幾個濃妝的風塵女子斜倚在紅漆木門上,擺弄風韻,軟語過客。

    錯愕間,竟聞得孩童稚聲頌著這詞。

    我循聲而去,立在一個小戶人家的門口。門麵尚且算不上寒酸,但也談不上富貴。

    小小的庭院裏,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孩童,正有板有眼地捧著書大聲頌詞。

    看到我怔怔地立在他們家門口,那孩子疑惑了。

    他睜大清澈的眸,一蹦一跳地朝我走來。

    “姐姐,你怎麽了?是餓了嗎?”

    我失笑。

    孩童的眼確是世間最明澈的,不著纖塵。正因如此,他們看得到此時作為一抹魂魄的我。

    “不,我不餓。隻是喜歡這首詞,便過來了。”

    “姐姐喜歡這首詞嗎?”孩子驚喜道。

    我含笑地點頭。

    “夫子說,這是一首好詞,要我們好好地頌讀。”孩子想了想,補充道,“他還說,這詞隻有深知離愁的人才讀得懂。我們問夫子什麽是離愁,他不肯告訴我們。姐姐,你能告訴我嗎?”

    我淡淡地看著他,答案,何必執拗地想要知曉呢?他該懂的,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不懂,是好事。”

    那孩子困惑地看著我,喃喃:“可是不懂就應該弄懂嘛。”

    我淺笑,轉身離開。

    “姐姐……”孩子突然叫住我。

    我迴頭,靜待他的下文。

    “等我弄懂了,就去告訴姐姐好嗎?”他滿懷期待地望著我。

    “好。”我拒絕不了這世間最單純的請求,亦不想拒絕。隻是,那樣的離愁,我是真不希望他懂。

    天繼續著它的半陰霾,我步伐帶著平靜,落在長長的小巷中。

    “童童,你怎麽站在門口?要下雨了,快迴屋來。”一個婦女的聲音傳來。

    “好——”孩童拉長了聲音,“母親,剛剛一個好看的姐姐來到我們家門口聽我讀詞呢!”

    “咦?這巷子這麽偏僻,哪來的好看的姐姐?”婦女聲音中夾雜著疑惑。

    “是真的,你看!姐姐還沒走遠呢!”孩子拉著母親走到門口。

    “哪有什麽人?”婦女四處張望,複皺眉,罵道,“你這野孩子,又撒謊!”

    “是真的嘛!”孩子很委屈地指著不遠處的身影,“姐姐明明就在那裏!”

    婦女生氣地擰了擰孩子的耳朵,將他帶迴屋子:“好好讀書去!”

    孩子無奈地瞥了門一眼,滿腹疑惑地捧起書。

    ……

    到底走了多遠了?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自己行走得極慢極慢,仿佛在重複著一個過程。來來迴迴,無始無終。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稚聲又起。我不停步,卻也細細地將它聽進了心裏。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此去經年,確是良辰好景虛設。

    我淡然地抬頭。

    又快下雨了嗎?

    突然間,一種異樣的感覺自周圍漫向心頭。我臉色一變,難受地蹲了下來。似乎有種莫名的外力不斷地拉扯著我,我緊緊地環著自己,試圖保持著清醒,卻還是不堪這樣的折磨,昏了過去。

    這次,又將是什麽在前頭等著我?

    緩緩地睜眸,看到赤月熟悉的臉時,我驚異於自己的鎮靜。原以為,自己應是再不想麵對著他的。可是,現在這麽近地對著他,心裏竟無半點的波瀾。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索性不說話。

    “致雅,你怨我?”沉默半晌的他慢慢地開口。

    我知道,魂已歸,我已迴到了自己的身體。

    隻是,他的話,叫我怎麽迴答?怨或不怨,真的那麽重要嗎?過程殘酷得令我無法揣測結果,我隻有持著平靜。

    “不要怨我,也不要怨蘭兒。”赤月歎了口氣,“蘭兒並不想強占你的身子,隻是想在離開前跟家人好好聚一聚而已。她知道這樣做對你而言是難以接受的,但是她也別無選擇。現在,她走了,她要代她我向你道歉。致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平靜。

    或許我應憤怒地質問他,或許我可以不接受他的道歉,或許我再也不應信他,或許……但是,沒有這麽多的或許。我還是笑著的,還應該笑著。隻是心在不知不覺間變化了。隻是日後再想起時隻會剩下一份疏離,無喜無悲,無怨無恨。

    “我該走了。”我淡淡道,目光錯開赤月。

    “你……致雅,你真的不肯原諒嗎?”他懊惱地看著我,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可是,我的表情始終如一。

    “我走了。”我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我看不到的,是赤月緊攥得發白的十指還有他微微戰栗的身子。

    “致雅!”身後一股力伴著一聲低沉的叫喚將我拉迴。

    赤月垂著頭,縷縷長發靜靜地貼著他的臉。透過妖嬈的紅發,我隱約看到他咬得發白的唇。他的手緊緊地拉著我,卻也沒有太用力。

    我看著他,突然有些惘然。這個執拗的少年,到底是變了還是沒變?一如當初的他,帶著桀驁的笑,一如現在的他,沉重地擰著眉。

    “你和蘭兒一樣重要。我說過的,你不是她。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赤月道。

    我突然有那麽一瞬間的釋然。

    他承認了過去與現在,卻不曾許諾將來。我知道他不會,將來本無從揣測,說得再多也無用,我也不會信。

    “赤月,如果我不是,那麽,我是誰?”

    我問他,卻忐忑不安,怕知道他的答案。他會奇怪地反問我:“你不是致雅還會是誰?”會這樣嗎?這樣的話,於我,是難以承受的分量。很輕,很自然,但已足以讓我無措。

    “你是你。”他說,嘴角掛著著有幾分憔悴的笑。

    他懂了,也給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走吧。我送你迴府。”赤月一掃低落的情緒,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便用手攬過我的腰,腳輕盈點地,躍上屋頂。

    我緊閉雙眼,半天才睜開。

    “沒想到你這麽膽怯……”赤月笑笑,繼續輕點著瓦片施展輕功。

    我賭氣地推了他一把,卻險些從他懷裏掉落。

    “致雅,要玩命?”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側臉半明不滅。

    “我一個弱女子怎能跟二哥你比呢?”我沒好氣地敷衍道。

    赤月的輕功很不錯,沒一會兒,我們便穩穩地落在了致府的庭院裏。我向周圍望去,四下無人。

    他環著我的手一鬆,向後退了一步。

    “我走了。”赤月笑,不再多言。

    我朝他點點頭,仿佛我們是隻消一個眼神就知曉對方想法的朋友。那麽默契,那麽安寧。

    他華衣的身影漸漸在我的視線中凝成一個點,妖嬈的紅豔,灼如桃花,更勝其三分。有的時候,便是如此。麵對莫名的人,狠不下心去淡化。淡不了,就算隻是記憶,也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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