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睜開雙眼,竟然看到了過去和未來,兩個不同的自己。


    楚斯年看到了朗月峰上空亙古不變的明月,仿佛嗅到了那一夜的酒香。


    他們所有人,心中各有各的惡意,卻仍然能夠守住心底的善意,然後在茫茫大道上找到自己的路。


    深淵是一個溝壑。


    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溝壑。


    有些人越了過去,有些人停留在安全地帶,有些人則被困在溝壑中進退兩難。


    玉重錦自從進入深淵之中,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緩緩將長劍放在麵前。


    他的劍鞘送人之後,這把劍就再沒有劍鞘,一直就這樣被他帶在身邊。


    玉重錦拿著劍在自己的掌心比劃幾下,眼神清澈淡然,似乎想要透過皮肉,看到自己身體中的骨骼。


    天機子的話在他心中不斷響起。


    這些日子,他問過自己無數遍,他要怎麽做。


    他還能怎麽做。


    他將自己關起來頹廢了一段時間,又被兄長抓起來,推出去重新看清這人世。


    直到他向天機子問出那個問題。


    世事不會永遠順遂。


    他想要在這裏,了結這一切。


    玉重錦周身彌漫開無窮的劍氣,這劍氣裹挾著自毀的力量,沒有對外,而是向他自己狠狠斬去。


    第一道劍氣從背後撞上來,劍傷深到幾乎露出白骨。


    就在這時,他聽見深淵之中發出一聲巨響。


    這聲響動不知從何而來,忽近忽遠,就像是深淵之中無處不在。


    緊接著,一道耀眼的劍光穿透黑暗,掠過玉重錦掠過所有人的頭頂,徑直向深淵外飛去。


    在這幽暗的深淵之中,亮起了清冷柔和的月光。


    血液順著他的手和劍鋒滴落,玉重錦深深顫抖起來


    他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劍。


    月出東山。


    持劍的手顫抖著,玉重錦感受著背後深可見骨的傷痛,狠狠閉上眼,仿佛放棄了什麽一般,向著劍光飛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血液順著他的後背淌下,將他跑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染紅。


    他踏著血路向著那個方向跑去,就好像終於能將那些血仇徹底拋下。


    ……


    祁念一自己都沒有想到,聞離江的靈魂吸引力如此大。


    他被從玉葫中扯出來的瞬間,空氣中就有四道強烈的波動包圍住了她。


    祁念一將聞離江用靈氣禁錮住,平靜地抬眸,看向前方。


    陰詭的波動之後,四個人從陰影中現身。


    祁念一在各種幻境中看到過很多次這四個人的樣子。


    但卻是第一次和他們正式交鋒。


    又或者,他們根本無法再被稱之為人。


    背負著弑神的反噬,遭受了千年惡念的浸潤,他們早就已經和厲鬼一般無二。


    他們已經成為了惡念本身。


    祁念一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去,他們的身體和陰影合二為一,所有人臉上都有些著幽深的紋路,生出了尖齒,一雙眼睛和魑魅一樣泛著黃色的濁液。


    那些無窮無盡的深淵之物,或許就是他們所化。


    其中一個鬼影嘶啞道:“熟悉的氣味。”


    “養料,完美的養料。”


    聞離江瑟縮著,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怎麽迴事,這怎麽可能?”


    心中堅信不疑的一切徹底被打破,他再也無法嘴硬下去,而是徹底崩潰了:“原來我們以為的飛升,都是假的嗎!”


    另外一個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聲道:“飛升,我要飛升。”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沒更多信仰,才能擁有規則。”


    他說著,麵目更加猙獰,竟向著聞離江直接撲來。


    不僅他,四個鬼影同時飛撲而上。


    他們甚至完全將祁念一無視了,而是向著那個他們熟悉的靈魂飛撲過去,這是他們心中最好的養料。


    祁念一的手指細致地拂過非白的劍身。


    她沒有遲疑,在四個幽魂同時撲向聞離江時,抬手冷厲一劍。


    月出東山之下,月光在深淵之中彌漫,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


    四個幽魂卻仿佛被烙燙一般,停頓了下,轉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麵麵相覷片刻,又聯起手來同時攻擊祁念一。


    能指揮深淵之物進攻大陸千年,他們不可能完全不清醒。


    祁念一心中沒有任何膽怯,而是更進一步。


    劍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劍下卷起滔天巨浪。


    碧海潮生夾雜著海浪的嗚咽,又被晚來的驚風吹散。


    這一次的晚來風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最初她劍下的風驚而疾,後來綿軟愁苦。


    直到現在,這一陣風裹挾著她從少年遊到如今的憤懣和孤絕,風中似乎交織著熊熊烈火,一劍斬下,直接將他們所站的地方點燃。


    浪潮將鬼影清平,又卷起駭浪狠拍而下。


    從月出東山而起,又以月出東山而收。


    四個幽魂似乎沒有預料到,這次的對手這樣棘手。


    她體內的靈力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論他們怎樣吸食,怎樣企圖用惡念攻擊,怎樣引起她心中的恐懼,她都沒有動搖分毫。


    她是一個毫無漏洞的對手。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種令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


    直覺讓他們不願靠近她半步,卻又不得不靠近。


    滄浪劍已過,接下來的劍,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劍。


    她雙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頓時將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


    一記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將四個幽魂的陣型挑散。


    緊接著,祁念一所有的劍氣開始向著她自身匯聚,雲野的心念在第一時間傳遞而來,他們兩人的劍氣匯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劍,大到幾乎要將整個深淵囊括在內。


    巨劍憤而斬下,在深淵中發出驚天巨響。


    就連深淵外駐守的人們都聽見了。


    巨劍消弭後,祁念一身上浮現出溫潤的玉色。


    她整個人幾乎瞬間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對外,這一劍的劍氣更多的向著她自己。


    就好像她自傷多深,就能傷敵多重。


    這自毀似的一劍,祁念一沒有絲毫懼怕。


    她輕闔上眼,眼前浮現了自己這一生經曆的一切。


    她最初問過很多次為什麽。


    為什麽天命選擇了她,為什麽她和親友們需要經曆這些苦痛,為什麽世間存在那麽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卻還那麽弱小。


    在每一個林中練劍的日子,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她都問過自己。


    時間久了,後來就不問了。


    她選擇麵對。


    選擇去改變。


    很久之前,溫淮瑜問過她一個問題。


    當初那麽抗拒天命,為什麽最後仍然接受到深淵中來。


    祁念一迴想起來,那時她的迴答。


    “不一樣的。”


    她說:“我抗拒天命,是因為我不願沒有任何選擇,隻能被送去獻祭。”


    “但直麵深淵,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後,自己作出的決定。”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選擇之後,那個結果仍然是死亡,我會欣然接受。”


    當時的她這樣迴答,現在的她同樣這樣堅定。


    自毀式的玉碎一劍之下,整個深淵都仿佛化作玉色之海,溫潤的玉色鋪滿每一處地方,讓正在奮力趕來的人們為之心驚。


    電光火石間,夾雜著血腥氣和煙雨潮濕的一劍錚然斬來。


    玉碎自傷的劍氣被茫茫煙雨衝淡,卻在四個幽魂身上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痕。


    一蓑煙雨任平生。


    當初南華論道上耳朵兩把劍,如今以這樣的方式衝鋒。


    祁念一和玉重錦看著傷痕累累的彼此,眼神輕擦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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