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一深深看著他。


    惡念凝聚於深淵之上,在祁念一加之神機眾人的控製之下才久未散開。


    謝天行沉聲道:“如此猶豫,這不像你,我們沒有時間了。”


    話音剛落,另一個聲音響起。


    薄星緯低咳幾聲道:“讓他去吧。”


    他說著,淩空擲來一枚算籌,落在謝天行身上。


    二十多年前,他窺天命,算到有救世命星一分為二,在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身上應劫。


    女孩應承的天命比男孩身上還要強上一些。


    所以他們選擇了這個女孩作為天命者。


    這兩個孩子的命運相互連接,此消彼長,注定在同一條道路上背道而馳。


    卻沒想到,時光鬥轉,注定背道而馳的兩人,卻又殊途同歸。


    命運長河中有無數雙手在奮力扳動難以違抗的天命,推著所有人,走到了這個最難實現,也最有希望的未來。


    謝天行按著祁念一的肩膀,將她一點點推遠,輕笑道:“別露出那樣的表情,又不是一定會死,說不定我能扛下這些惡念的侵蝕,甚至將它們徹底淨化掉呢。”


    他聲音極輕:“我們各有各的戰場。”


    他說完,頭也不迴地向著深淵之上的惡念飛撲而去。


    祁念一死死盯著他。


    她不是不知道,怎樣才是最優選。


    現在的狀況,已經是她所預料到最好的局麵。


    但看到謝天行徹底淹沒在濃稠的惡念之中時,她心中還是不免生出一絲悲涼。


    謝天行置身惡念形成的黑霧之中,他體內有著聞離江這個深淵之物的靈魂,又有著白澤的神明之血,對於從深淵誕生的惡念而言,具有無比的誘惑力。


    在磅礴惡念的衝擊之下,謝天行麵目痛苦到幾乎猙獰,他嘴角有血跡流出,是極度痛苦之下咬死的牙關浸出的血液。


    但哪怕這麽痛苦,他也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深淵之畔滄寰的同門無聲落淚,卻沒有避開,而是將這一幕牢牢刻入眼中,記在心裏。


    直到最後一縷惡念被謝天行徹底吸收。


    他皮膚上浮現起黑色的蛛網般的紋路,從脖頸蔓延至全臉,看著形狀極為可怖。


    他雙目是通紅的血色,在睜開眼的一瞬間,根本不像人類,而像一個被困於囚籠中不得脫身的野獸。


    過了很久,他才將眼中赤裸裸的惡意和嗜血壓製下去,保留了片刻的清醒。


    謝天行衝祁念一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而後閉上眼,徹底墜落下去。


    墜落至深淵邊緣時,被滄寰的同門接住了。


    祁念一深深閉眼,過了很久才睜開,眼中盡是冷意和錚然的決絕。


    那把飽含惡念的斷劍被謝天行一同帶走。


    祁念一的掌心重新被非白填滿,她將剛才洶湧的情緒壓製下去。


    眉心由空燈大師烙下的佛印一閃,她耳畔似有感業寺的鍾聲和浩瀚大光明訣的聲音傳來,令她徹底平靜下來。


    一切平息時,已經到了正午時分。


    冰麵消融後,無數的深淵之物集結在登天梯上,密密麻麻地堆疊在一起,仿佛人間煉獄。


    很快,登天梯最頂端的魍魎血紅的身軀在封凍中重現,又一個魑魅遍布黃色濁液的眼睛轉了轉。


    這些鬼魅之物,徹底活了過來。


    人們看著祁念一手執神劍,再度淩於深淵上空。


    所有人都知道,已經到了他們人類開始反擊的最後關頭。


    晏懷風在雲台上高聲道:“神機全員聽令!不惜一切代價,讓深淵之戰,在今天徹底終止!”


    “埋葬深淵!”


    “埋葬深淵!”


    唿喊聲響徹天際。


    這次,就連神機令都晚了一步。


    大陸各方都不知在何時接到了消息,在神機令出之前,就已經開始向著深淵匯聚而來。


    東洲劃過無數劍影,是青蓮劍派的人禦劍直向深淵而來。


    西洲的各大世家在明然的帶領下傾巢而出,此時此刻,根本無人在意各大世家之間的爭執和恩怨。


    玉笙寒在仙盟清點人數。


    玉華清死後,仙盟衰落了不少,但仍然有一部分人還堅守著不願離去。


    他將這些人全都帶上了。


    隔著廣袤的海域,華美的青鸞渡海而來,它身後跟著數不清的妖修,從海麵飛過的瞬間,幾乎將天都遮蔽。


    退避世間數百年的妖族,拋卻了和人類的百年恩怨,同樣趕赴而來。


    南境,所有人都穿上了落英神殿的白袍,胸前佩戴著淺紅的九瓣落英花,向著神殿的方向遙遙一拜。


    搖光帶領著祁念一組建成的南境軍,向著深淵浩蕩而來。


    祁念一將所有人的目光盡收眼底,將非白平舉。


    她和劍鋒中倒映出的金色眼眸對視,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的親人、好友、同門、還有更多不知名卻也一路跟隨走來的道友。


    他們全都站在她身後。


    一切恩怨情仇,所有的爭議和矛盾,都在這一日被擱置。


    因為深淵的存在,千年來,無數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有蠅營狗苟者,選擇在天命者的犧牲中苟活下去;


    有冷眼旁觀者,選擇遮住自己的雙眼,無視一切兵臨城下的危險;


    有逃避畏懼者,極力排斥麵對這一切,卻在最後時刻選擇了挺身而出;


    有孤注一擲者,哪怕骨銷身隕,也撕開了深淵的陰影,帶來了一縷希望。


    從前,祁念一覺得,大道三千,各行其是。


    現在她覺得,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吾道不孤。


    劍鋒蓄起驚風,逐漸在劍尖騰旋,匯聚成強烈的風暴。


    從劍刃處,匯聚起清亮的光芒,而後逐漸變大,直至耀眼到令人不敢逼視。


    萬裏晴空驟然暗下,雲層滾動,將日光遮掩。


    祁念一的雙眼熠熠生輝,她周身匯聚成劍氣之海,隱約將空間都撕裂開。


    她指尖在非白劍身輕叩,白色中裹挾著金色的靈焰瞬息點燃。


    靈焰沸騰直上,迎上了她劍鋒之上的光,最後脫離劍身,匯聚成一個耀眼的光源。


    一時間,人們分不清這究竟是日光還是月光。


    瞬息間,祁念一眉眼沉下,手腕翻轉,嘶吼著向登天梯直斬而下。


    就在此時,登天梯上的深淵之物們失去了葉熹微靈力的束縛,嘶吼著齊齊衝出,向這個世界貪婪地伸出利齒和猩紅的舌頭。


    人生代代無窮已。


    而她劍下這輪月,不知已經等待了多少個春秋。


    劍鋒冷厲直下,祁念一突破了從前的瓶頸,斬月的劍氣從七劍變成了九劍。


    第一劍,向登天梯橫劈而下,無數深淵之物在劍氣下化為齏粉,連哀嚎都來不及,就徹底歸為虛無。


    這一劍太過幹脆,太過兇狠,像是要將她,將更多人心中所有的憤懣和無奈,悲傷和哀痛盡數發泄出來。


    第二劍、第三劍……每一劍都比之前要更加兇猛。


    受到刺激的深淵之物紛紛逃離登天梯,躍至深淵兩側,被早就守在一旁的人們斬去。


    陣法師重新豎立起結界,滄寰各峰在盧秋桐的指揮下各司其職,神機眾人在晏懷風一聲令下之後,發狠著衝進深淵,渾身浴血。


    第七劍,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有什麽東西裂開的聲音。


    哪怕在奮戰中的人們都極力抽空迴身,看向登天梯,試圖尋找著什麽。


    第八劍落在了同樣的地方。


    最後一劍,清亮的皎月從祁念一劍下飛出,直接撞上了登天梯。


    這次,不再隻是開裂之聲。


    所有人都看見承載著無數深淵之物的登天梯,在斬月一劍之後,發出震天的碎裂聲。


    登天梯沒有從中折斷,而是從內部驟然粉碎。


    那輪月光沒有停下,而是急轉之上,突破了晦暗的天幕,撕扯開陰雲,和太陽並立在空中。


    日月同輝。


    登天梯轟然粉碎,在深淵之上炸為粉末。


    一陣清風適時送來。


    將漆黑的粉末徹底吹散。


    遙遠的海域之中,一座孤立的小島上。


    無望海的人們如同往常一樣,數著自己殘餘的生命度日。


    隻是今日,似乎總讓人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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