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術清潔過自己,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裙,阮小花坐在火邊,手持木梳,一下一下梳著頭。


    她心情鬱鬱,臉上依舊是沒什麽表情,“你一直都是那麽愛多管閑事嗎。”


    蓬英在看她,他絲毫不覺得這樣直愣愣盯著人看有什麽不對,也不曉得什麽叫矜持,隻是覺得她現在的樣子……


    很好看。


    當然好看的東西、好看的人,他見過很多,卻都不如她特別。說不上來,也許是看到她跪在街上淋雨大哭時,心疼了。


    玉碎香殘,美人垂淚,無人不憐。


    冷不丁把他問住,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我救了你好多次了,你不謝我就算了,居然還……”


    “謝謝你。”阮小花麵無表情說。


    蓬英啞口。


    她梳好了頭,沒有找到束發的簪子,原本戴的不知落在了何處。


    她在蓬英找來生火的樹枝堆裏,找到較為粗壯的一根,取了匕首正準備削,蓬英又大叫起來:“你做什麽,還要自盡啊!”


    阮小花沒有躲,任由他搶去,無語半晌,“我隻是想弄根束發的簪子。”


    蓬英:“……哦。”


    匕首他卻也不還,怕她趁人不備偷偷自盡。


    他伸手在墟鼎裏掏啊掏,雜物撒了一堆,盡是路上買的盛吃食的土碗,阮小花撿起一根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頭發盤好了。


    蓬英又看呆了。


    如絲緞一般的長發盤在腦後,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耳環也不知道掉哪裏去了,一雙眼哀愁地低垂,眼尾泛著紅,粉黛未施,已是人間絕色。


    整理好,她起身將洗淨的外袍還給他,抱起花盆,走出門去。


    蓬英趕忙穿上衣裳,揮手滅了火堆,大步追上她。


    秋雨綿綿不絕,很快就在她發頂落了一層綿白糖,蓬英撐開傘,罩在她頭頂,“你才洗幹淨,不要再弄髒了,也不要去泥坑裏打滾了。”


    她沒說話,蓬英緊了緊傘柄,“我幫你撐傘哦。”


    因著撐傘,他必須站得很近,一垂眼,就是她小巧圓潤的耳垂。


    他們繼續往前走,蓬英不知她要去哪裏,已經跟了她半個月,習慣成自然,看見她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跟上。


    山路泥濘,好幾次,他低頭去看,她的裙擺和靴麵都是白淨的,不沾一絲塵土。


    知道愛幹淨,應該是真的想開了。


    但有時,她還是會哭,隻是不會再那樣歇斯底裏大哭,而是抱著花盆默默垂淚,就像抱著某個人的骨灰。


    此念一起,蓬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若非如此,她怎會如此悲傷,隻是不知道花盆裏埋的是她的什麽人。


    二人一路無話,隻顧往前。


    天氣越來越冷,但修道之人,寒暑不懼,走在空寂無人的官道上,看兩旁草木衰黃,嗬氣成霜。


    路過驛站時,他們停下來休息,若是沒有,便一直走、一直走。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這日清晨,他們剛從驛站出來,走了不到一個時辰,落雪了。


    蓬英撐傘,她輕輕地推開,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她最喜歡雪。”


    蓬英也學著接了一片,雪花在他掌心化掉,“誰呀。”


    這是重新上路之後,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她不再沉默。


    “每天冬天,她都要在院子裏堆一個大雪人,還要跟她的小夥伴們出去打雪仗。”


    “從她會跑開始,就沒閑下來過,再冷的天也無法阻止她出門。”


    “她活潑,健康,可愛,還有一點小調皮。”


    “有一天,她端著個大碗進來,說要請我吃湯圓。我張開嘴巴,她抓了一個塞進我嘴裏,外麵包的雪,裏麵是拇指大的炭塊……”


    她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還是芝麻餡的呢。”


    風霜割麵,她的臉像一張破碎的紙,布滿了淚痕,鬢下的皮膚隱約可見青紫色的細小血管。


    蓬英忍不住,想抬袖為她拭淚,她斂目躲開,繼續往前走。


    就迎著這風雪走。


    她散去護體的靈氣,任由風雪加身,很快就變成了一尊行走的雪人,直到她的腿再也邁不開,就這樣站在雪裏,不動了。


    她的眼淚也凍在雪裏,一顆愛人的心,已就此死去。


    蓬英已經確定,她不會死,她的修為與他不相上下,若她不想,沒那麽容易死。但她現在這樣,也全然不是想活的樣子。


    他沒辦法,隻能把她扛到山洞裏,在這尊冰雕四周點上柴堆,把她化開。


    他沒有找到那個花盆,應該是她怕凍壞,收進墟鼎裏去了。


    在路上,蓬英買了被褥和枕頭,這時把她放倒,祛除水汽,蓋上被子。


    這是他第一次學著照顧人,她很需要照顧。


    洞外落雪不停,偶聞斷枝乍響,洞內溫暖幹燥,跳躍的火光中,柴薪嗶剝。


    她醒來時,再一次道謝,裹在被子坐起來,從被子裏伸出一隻素白的手,開始梳頭。


    “我知道你,魔域的小皇子,蓬英,我身上沒有你需要的東西。我什麽都沒有了。”


    蓬英也沒什麽想要的,“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


    她好不容易開口說話,他想跟她多說一些,讓她心情好一些。


    蓬英聳肩,也難為他在如此低沉的氣氛裏故作輕快,“我是家裏最小的,既不用繼承大統,也不用跟誰聯姻鞏固關係,沒事做,就到凡間來玩了。”


    他總是忍不住抬頭看她,“遇見你那天,是我第一天出來,我點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還沒來得及吃,就看到你準備在大街上自盡。”


    她繼續梳頭,怔然看著燃燒的柴堆,“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你的恩情,我會銘記。”


    適才說過,他不是挾恩圖報的人,這時卻點頭應下了。


    “好。”


    一路療傷,如此又過了半個月,大年三十這天,終於抵達目的地。


    他們站在鎮外的山坡上,看見夜幕下的小鎮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紅燈籠,他們貼對聯,放鞭炮,喜迎新春。


    沒有孩子會不喜歡過年,隻是今年的除夕,少了一個滿街滿巷瘋跑的小清容。


    懷她的時候,阮小花就知道這個孩子或許有些不一般。一般婦人產子,十月懷胎,她卻足足懷了兩年。


    第一年肚子是平的,沒動靜,但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水,喜歡潮濕溫暖的環境,否則身上就會幹得起皮。就好像孩子在說,這個地方我不滿意,我不要在這裏出生。


    於是阮小花四處尋覓宜居地,一個地方停留三天,通過身體的變化來觀察孩子的反應。


    最後來到這座靈氣稀薄遠離修界的凡間小鎮,不到一刻鍾就定下來了。


    那時的場景她記得非常清楚,七八個小孩排成隊從她身邊跑過,留下一串歡聲笑語,幾乎是瞬間,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她一定要住在這裏。


    後來阮小花猜測,孩子或許不是在選環境,而是在選玩伴?


    事實證明就是這樣,鎮子很旺子嗣,曆來盛產龍鳳胎,故而稱作龍鳳鎮。


    定居後不久,肚子慢慢大起來,十月懷胎後產子,孩子嘴裏還含了一顆白色的種子。


    種子種在花盆裏,就是她的真身,隨她一起長大。如今她身死,真身自然枯萎。


    此時,他們隱去身形,從街巷中穿過,蓬音被小孩丟的炮仗嚇得直蹦躂。


    阮小花不想被鄰居們看見,這裏的人全都認識,打招唿是無法避免的,他們還會問起孩子。


    阮小花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也不想迴答,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沒有從正門進,二人翻牆入了院。


    四方的天井裏落滿了雪,堂屋的屋簷下放了兩隻小木馬,撥浪鼓掉在地上,陶響球已經被雪水泡爛了。


    蓬英心中已隱隱有了些猜測。


    “今天過年,我請你吃飯。”這麽說著,她已經挽起袖子進了庖屋。


    幸而有法陣維係著,櫃中儲存的食材還沒有腐壞,時隔一年,也不知道手藝有沒有生疏。


    蓬英站在門口看了一陣,又繞著天井走了一圈,看見一間屋舍門沒有關嚴,他飛快看一眼庖屋的方向,輕輕地推開了門。


    這是一間小孩的書房,因有法陣維係清潔,屋子裏很幹淨,桌上的宣紙已經泛黃,上麵歪七扭八寫了幾個大字。


    如娘親、容容,之類的。


    書桌旁是書櫃,書不多,以啟蒙的千字文和圖冊為主。更多的是玩具,光是風箏就掛了一整麵牆,如鳩車、七巧板這一類的裝滿竹筐,更有數不清的布娃娃。


    書房裏還有一張供孩子休息的小榻,大概是怕她睡著翻下地去,外麵添了個木頭護欄,可以拆卸。


    蓬英走出書房,掩上門,迴到堂屋的方桌邊等飯。


    不多時,外麵有香味飄進來,蓬英忍不住起身站到門口,遠遠的,透過小小的方形窗戶看她忙碌。


    氤氳的熱氣裏,她終於有了幾分人的樣子,多了些世俗的真實。


    又過了一會兒,阮小花端著煮好的餃子過來,分了碗筷,二人相對而坐。


    外頭不時響起的鞭炮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多少添了點熱鬧氣,蓬英道了一聲謝,開始吃餃子。


    吃了一半,他恍然想到什麽,抬頭問:“我們來的路上,好像沒有買肉?”


    阮小花麵無表情說:“去年的。”


    蓬英:“……”


    “沒有壞。”她補充。


    蓬英點頭,幹笑兩聲,“沒事,好吃。”


    ……


    沉默再一次漫延。


    她低頭盯著碗,好半天才動筷,小口小口,慢吞吞吃著,白氣熏得眼眶熱。


    若不計較這是去年的麵粉和去年的肉,餃子其實味道很好。蓬英邊吃邊想,她靜悄悄的,大概又開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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