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是不可能鬥的。


    所以被祈善哄騙誤食的一眾禦史成了此次事件唯一一批受害者,禦史台的人曾經一度看到祈善都要貼牆繞著走,生怕對方從袖子摸出能將人毒啞的生化殺器!生不如死!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天地又一年。


    眨眼,時間絲滑流淌到元凰八年。


    沈棠的王宮來了個不速之客。


    “你這是從哪塊泥巴地滾迴來?”


    他說話不可謂不客氣,暗中護衛盡數現身,將彎腰舀水洗腳的沈棠團團包圍,抽刀正對不速之客。沈棠將木瓢丟迴水中,擺手示意護衛全退下:“你們不用搭理此人。”


    護衛收到消息,井然有序隱迴原處。


    不速之客嗤笑點評:“一群烏合之眾。”


    這點實力還想跟自己掰手腕?


    沈棠沒好氣道:“他們年歲還小,比不得你二百多歲高齡。無恥也要有個限度,這裏還是我的王宮,你下次來可以讓人通傳。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小心我揚你骨灰!”


    不速之客並未將沈棠的話放心上,作為非人的他,也早就沒有心髒這種玩意兒了。


    “叔父讓我來問你,你何時動手?”


    眼前這具偽裝嚴實的骷髏正是魏城。


    沈棠裝聾作啞:“什麽動手?”


    魏城知道她故意的,仍提醒:“你的時間不多了,天下之地,僅西北在你手中。”


    上一次大動幹戈還是對貞國用兵。


    魏城叔侄還以為沈棠會趁著士氣繼續往西南或者中部動兵,沒想到人家根本沒這個意思,敲詐一圈小國,收足了好處,心滿意足收手。直至元凰八年,竟然無一場戰事!


    沈棠:“急甚?今年的籍田禮結束還沒半個時辰呢。打仗要緊,吃飽飯也要緊。”


    民以食為天。


    以如今的生產力,還是高度依賴土地產出,春耕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大事。沈棠口中的籍田禮,便是在春耕之前,國主與文武百官通力協作,親耕籍田,沈棠扶耒執鞭,官員負責播種,祭祀春神祈求這一年風調雨順。一般都象征性耕幾塊,意思到位就行,借此像康國子民表示自己對農耕重視,大部分籍田都是專門的農地一把手農人負責處理。


    隻是,沈棠是一朵奇葩。


    她領著文武百官將千畝籍田都收拾完了,再將去歲籍田產出作物製成的點心麵食分作幾部分,一部分賞賜給文武大臣,希望他們謹記“粒粒皆辛苦”,繼續秉持節儉樸素清廉的優良作風,一部分賞賜給過來觀禮的農人,感激他們用雙手勞作,養活了康國。


    剩下的歸入庫房,作慈善撫恤賑災之用。


    這些事,她從河尹時期就開始。


    一直堅持到如今的元凰八年。


    魏城看著彎腰勞作一整天,沾了一身土腥的沈棠,驀地有種拳頭打棉花上的錯覺。


    惱恨道:“怎麽,老夫還說錯了?”


    真就【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沈棠也沒想惹惱魏城,安撫道:“魏徹侯自然沒說錯,隻是打仗也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集齊方能攻必克,戰必勝,無一敗。”


    魏城根本不吃這一套糊弄,無不嫌棄道:“別跟老夫掉書袋,要是盡信兵書,倒不如不信,誰家打仗是照著兵書按部就班的?”


    老登都這麽說了,沈棠幹脆閉麥。


    魏城叔侄跟沈棠立場不同,雙方關係說不上多好,湊到一起也沒幾個話題能談。沈棠閉麥,魏城這邊也隻能跟著噤聲,氣氛尷尬到一眾暗衛都想屏住唿吸摳腳。最後還是魏城先沉不住氣,幾息功夫愣是有八百個小動作:“你、你——哎,康國也挺好的。”


    沈棠終於願意給他眼神。


    “難得,能讓魏徹侯都說一句好……”


    她發誓自己沒有陰陽怪氣,落在魏城耳中卻平添一股尖酸,眼眶中的火焰也隨之嗶啵跳動,顏色透出幾分危險深沉。他沉聲道:“像極了當年與先主一起暢想的未來。”


    殺穿這渾濁亂世,黑暗之後便是黎明。


    當年舊友,多少人揣著這種念頭?


    隻可惜,太平盛世終究隻停留在虛無縹緲的想象層麵。未曾親眼一見,抱憾終身。


    康國似乎將這種想象具象化了。


    豐衣足食,路不拾遺。


    東西鱗次,前後櫛比。


    叔父這幾年被困在康國自我囚禁反省,心態平和,偶爾也會遣文氣化身在外行走透透氣,免不了跟康國市井打交道。衣食住行無一不讓這位兩百多年前的世家子弟沉默。


    遙想當年的魏氏尚有饑肚之苦,如今最普通不過的市井庶民家家戶戶有餘糧,一身粗布麻衣不見補丁,尋常不過的孩童也能去本地官學念幾個字,鰥寡孤獨皆有所依……


    魏城略顯別扭得小聲擠出一句。


    “……叔父他……希望你能贏……”


    【如此盛景卻隻曇花一現,何其不甘?】


    魏樓心知沈棠這些年將大部分精力財力都用來治理康國,若非如此,豈能數年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沒見過哪個手握大權的,還能一如既往堅持本心,不驕奢淫逸,不好大喜功,不濫用權柄……偶爾有各種亂七八糟的緋聞,也隻是民間杜撰,並無實證。


    僅從克製欲望的自製力來看——


    沈幼梨確實是神。


    但,這位“神”可別忘了正事!


    若不能限期完成統一,將康國經營得再好,打理得再繁榮,也隻會成為夕陽餘暉。


    沈棠怔愣一瞬,嚴肅眉眼緩和下來:“我何嚐不知時間緊迫,隻是還差個機會。”


    或者說,差一個發作由頭!


    魏城難得急性子發作:“羅裏吧嗦的,你差什麽機會,老夫或許能出力推一把。”


    怎麽說也是前任永生教教主。


    哪怕現在的永生教早就被西南各大世家私下瓜分,借著教義謀取私利,但魏城想要搞事情的話,還是能做到的。例如下達神諭,唆使在世俗世界有一定地位的教徒,非法入侵康國國境,再不行就隨機獻祭一個倒黴蛋……


    有了把柄就能趁機動兵發難,師出有名。


    沈棠道:“急甚?”


    她呷了一口茶:“已經在布置了。”


    魏城被沈棠這個性子氣得甩袖走人,臨走罵罵咧咧:“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二十等徹侯紆尊降貴來幫忙,她不識趣!


    沈棠:“……”


    看著魏城消失的方向,她摁了摁眉心,吐盡胸臆濁氣:“一把年紀還挺急性子。”


    嘟嘟嘟,嘟嘟嘟——


    沈棠耳尖聽到翅膀撲騰煽動的動靜,緊跟著便是什麽東西在有節奏啄木窗。她心中一動,起身將窗戶推開,一隻青鳥輕盈跳上她指尖,隨即融化、舒展成一張文氣花箋。


    花箋內容僅有寥寥幾句。


    她遙望西南,低喃自語。


    “起風了,是東風。”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今春天氣反複,戚國半境一夜入冬。


    氣溫驟降讓本就潮濕沉悶的地牢深處寒意更甚,陰暗牆麵爬滿黴菌青苔,腐爛草垛在地上留下點點斑駁。一襲單薄春衫的女子蜷縮在角落,雙手抱膝,額頭輕抵著膝蓋。


    嘩啦啦——


    大門鎖鏈被打開。


    金屬觸碰發出清脆響聲打破黑暗寂靜。


    這間地牢低矮逼仄,大門打開也灌不進新鮮空氣。為首女子一襲錦衣華服,身後跟隨兩名獄卒幫忙掌燈照路,時不時低語提醒她小心腳下。女子道:“這裏不用伺候。”


    獄卒麵色為難:“這、這不成啊……”


    女子聞言也不再強求。


    視線轉向盡頭這間牢房。


    “那你將門打開,這總行了吧?”


    獄卒不敢得罪國主身邊大紅人,掏出一串鑰匙將門打開:“時辰不多,您盡快。”


    女子走進牢房,輕喚:“崔夫人——”


    蜷縮著的女子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蒼白的麵孔,雙眼麻木無神,怔怔看著來人好半晌才認出對方身份。


    沙啞聲音難掩失落:“……是你啊。”


    “是……”


    女子虛弱道:“我以為會是崔至善。”


    “他現在來不了,但你很快就能出去。”


    女子聞言,隻是搖搖被凍得有些麻木的腦袋:“不重要了,他來不來都無所謂。”


    “你先披著暖一暖身子,保重身體最要緊。”來人將帶來的禦寒氅衣抖開,披在女子肩頭,又運轉文氣去暖她的四肢,凝重道,“這次是我們大意了……梅驚鶴好手段!但,這也恰恰證明,她確實已經被逼到絕境……”


    隨著源源不斷的文氣輸入,崔徽終於能感覺到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她攏緊氅衣想要留下這份暖意:“還是要小心她……小心把她逼急,做出狗急跳牆之事……你們倒是能全身而退,我一個普通人就遭罪了……”


    崔徽想說些輕快的話緩和氣氛,一陣劇痛從腦海深處直逼天靈蓋,痛得她眼前發黑。


    暈眩不止,冷汗狂冒。


    來人怒意爆發,扭頭質問獄卒。


    “放肆!誰允許你們對她上刑罰?”


    獄卒差點被驟然打來的殺氣嚇破膽,期期艾艾:“這、這……卑職隻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上頭授意,吩咐下來的。”


    膝蓋一軟,險些站不穩跪地。


    就在獄卒以為貴人要大開殺戒的時候,洶湧殺氣戛然而止。崔徽抬手輕撫她手背:“他也不過是受人指揮的馬前卒,奉命行事,怪不得人。說是上刑,其實也沒皮肉傷。”


    “確實沒有皮肉傷,但——”


    言靈刑訊多作用於精神層麵。


    身體上的有形傷勢能用靈丹妙藥治愈,精神層麵的無形傷勢卻是極其棘手的。


    有這本事的醫者世間寥寥。


    上刑之人根本不會顧及犯人!


    崔徽垂下眼瞼:“還死不了。”


    作為棋盤上用來博弈的棋子,崔徽清楚自己這枚棋子的分量有多重。


    梅驚鶴輕易不會讓她出事。


    至於上刑?


    崔徽眼底洶湧波瀾被盡數收斂。


    缺火候的時候就該往火裏加柴。


    梅驚鶴設計捉拿自己,不過是想用她這枚棋子敲打震懾崔氏,試探底線罷了。


    雙方交鋒也始終克製火氣。


    但,這不是崔徽想要的。


    沒有火,如何能失控?


    “你迴去之後,將我的情況,如實告訴崔至善。”崔徽忍著腦海深處傳來的綿綿不絕的麻木鈍疼,慘然一笑,“我也想看看,咱們這位從容不迫的崔家主,這次會怎麽選!我在他心中,究竟有幾斤幾兩……”


    苗訥緊抿著唇:“好!”


    有了苗訥保證,崔徽緊繃心弦終於鬆開,意識逐漸模糊,身體前所未有得沉。


    哐——


    似有砸門巨響!


    “克……”


    緊跟著模糊聲音從天際傳來。


    “克五……”


    聲音有些耳熟,應是熟人。


    崔徽努力想睜開眼,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鉛水,任憑如何用力,竟紋絲不動,強烈窒息感伴隨著胸腔灼痛,帶來接近死亡的恐怖體驗。


    “克五,你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在聒噪聲音催促下緩慢迴籠。她虛虛睜開一線,視野出現一道模糊人影,正是這人的孜孜不倦製造噪音。


    她虛弱道:“吵……閉嘴……”


    崔徽以為自己聲音很大,實際上不比蚊子響多少,但這點迴應足以鼓舞那人。


    “克五,我這就帶你迴家!”


    一雙有力臂膀將她抱起。


    崔徽下意識往熟悉懷抱蜷了蜷,放任自己徹底昏睡過去,終於安全了!


    她睡得昏天暗地,卻不知外頭已鬧得天翻地覆。崔家家主崔止帶人強闖監牢。


    帶走犯人崔徽,公然包庇。


    “崔至善,你這是公然藐視國法!”梅驚鶴收到消息第一時間趕來,看到崔徽被上刑的模樣,心中驚濤駭浪狂湧,再看崔止陰沉兇狠的模樣,她心中頓時明了被人算計了。


    究竟是誰授意給崔徽上刑?


    “蔑視國法?嗬,那你梅驚鶴不經定案就上私刑又該怎麽說?”崔止忍了又忍,極盡克製,“姓梅的,我不跟你在這動手,但這筆賬,我來日會登門跟你一五一十算清楚!”


    明眼人看得清楚,此事不好收拾。


    戚國國主掌權多年,日積月累早養出一身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威儀:“驚鶴,這便是你向孤許諾的?此番不僅沒怎麽動崔氏,反而讓一眾世家逆反上諫,務必追究你的責任。”


    梅夢道:“崔氏屯……”


    國主厲聲質問:“證據呢?你是不是還想說那些證據已經被抹得一幹二淨,眼下死無對證!從頭到尾,孤都沒看到你口中所謂證據,你以為,孤還是你弄權的傀儡嗎?”


    梅夢如遭雷擊。


    崔徽醒來便聽到一個好消息。


    梅夢被貶。


    她衝苗訥輕笑:“你升官兒了?”


    苗訥道:“國主也需要解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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