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沈棠而言,國主從來都是副業。


    真正的主業有且僅有畫畫。


    因為執念,她從河尹郡時期就大力投入造紙坊的研究,輾轉來到隴舞郡,再到王都鳳雒時期。不管沈棠在打仗還是在經營民生,手頭經濟緊不緊張,她都不曾削減造紙坊這一塊的研發經費。造紙匠人也沒有辜負她的信任,十餘年間更改配方比例數萬次,改進技術上千次,不斷嚐試新的材料去製造更好的紙張。


    真正達到韌而能潤、光而不滑的效果。


    寫字則骨神兼備,作畫則神采飛揚。


    造紙坊也從隻進不出的吞金獸開始盈利。


    這一塊作為沈棠本人的小金庫,她開口將今明兩年一半產量用於印製歌頌誇讚康國文武的冊子,這是何等寬宏襟懷?從古至今,哪個國主不追名逐利?哪個不疑心深重?


    誰能忍受臣子功高震主,美名遠揚?巴不得自己一枝獨秀,沒臣子能搶自己風頭。


    偏偏主公不同。


    褚曜強壓這份誘惑,保持理智勸誡沈棠再慎重考慮:“君主下令為臣子寫傳,頌揚功績,奉揚仁風,此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即便不似‘名臣名士傳’那般名揚天下,也能吸引大片民間人士追捧。若失控,隻怕……”


    沈棠反問:“隻怕什麽?”


    褚曜歎氣道:“隻怕他們辜負主上。”


    倒不是褚曜故意在背後給同僚們上眼藥,而是主上這份優待過於豐厚,豐厚到能讓人飄飄然,甚至得意忘形。更怕民間聲望過盛,最後倚勢挾權,對主上威信產生威脅。


    人,總是會變的。


    效忠的那一刻是真心效忠,但麵目全非之後的背叛,也是真的背叛:“主上過於仁厚寬和,反而會讓臣子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將眼前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歸功於自身的能力,而忘卻了主上的信任與提拔……”


    心動嗎?


    心動!


    也正因為褚曜自己都心動,就更怕其他人失控。賺錢怎麽都是賺,犯不著留下這麽大隱患。他正色道:“懇請主上三思而後行!”


    沈棠被他說得一愣一愣。


    險些被褚曜拐進溝裏。


    “無晦這是作甚?”沈棠將褚曜扶了起來,拍著他手背,推心置腹道,“你說的擔心,其實我都認真思慮過。隱患確實存在,但我覺得沒必要因噎廢食,為了一點疑心就假設最壞的結果。無晦可知‘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有些主君喜歡一枝獨秀,不過我不一樣。朝堂,還是花簇錦攢更好看。”


    這就跟登台表演光搶c位還逼著其他人讓妝沒用啊,用旁人的平庸襯托自己的英明睿智?殊不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整天跟一群沒啥名氣的人拉扯,主君智商能多高?


    若帳下文武男女,隨便抓個出來都出彩,作為他們效忠的主君,又該是何等人傑?


    若非人傑,如何能讓這麽多人才折腰?


    沈棠都能想到自己名聲在民間再漲一波的畫麵了:“再者,采訪內容肯定會涉及我跟他們初遇啊,隻要眼睛不瞎的,都知道我是多好的主公。這不比正麵誇自己有效?”


    她還是要臉皮的。


    私下自戀無傷大雅,但麵對全世界誇自己,沈棠也張不了口。在“名臣名士傳”中間夾帶私貨就沒啥壓力了,沈棠不誇自己,其他人也會誇她。他人的誇獎更有真實性。


    褚曜:“……也是這個道理。”


    隻要主上不吃虧就好。


    沈棠笑得有些賊:“這就對嘛,你主上什麽人,你還不清楚?能讓自己吃虧?這個消息待會兒傳出去,肯定能讓他們樂一樂。‘名臣名士傳’也不用二十年成書,咱們可以搞個年刊或者半年刊,篇幅可以不用太長。每一冊人數固定,表現優異都有份兒。”


    吊著蘿卜才能保證大家夥兒幹活積極性。


    褚曜笑容清淺:“一切依主上。隻是,曜仍有一事不解。這份冊子不僅是褒獎肯定有功之臣,主要目的還是推廣金剛石,打開門路。如何才能將金剛石與內容掛上鉤?”


    沈棠托腮:“……讓我想想哦。”


    這個時代的人別說暗廣這個概念了,甚至沒有係統性的廣告概念,隻知道做生意要靠吆喝,簡明扼要說清自家商品優點。要不找到產品的立足核心,如何精準鎖定受眾?


    上一世的商家都是將鑽石與愛情捆綁。


    切中年輕人對永恆愛情的向往。


    原封不動照抄?


    這就是死路一條。


    愛情這種東西對亂世之人而言是奢侈,它需要和平的土壤、豐富的物質,才能生根發芽,普通人能活著就不錯了,談什麽愛情?


    褚曜這邊有個點子。


    “既然金剛石質地堅硬,這特質不正好符合此次著書立傳的核心——君臣忠義!”


    沈棠拍案而起:“這點子妙啊!”


    無晦也是有經商頭腦的人!


    不管世道如何混亂,國家更迭多麽頻繁,甚至一代人換兩三個國籍,但君主內心都期盼臣子效忠自己,軍閥勢力頭目也希望僚屬忠貞不二!臣子嘴上也會迎合這份期待。


    將期待寄托在堅硬鑽石之上,有毛病嗎?


    沒毛病啊!


    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既然玉石能寄托德行氣節,鑽石就不能寄托忠義?這玩意兒的硬度可太適合了。完美戳中主君癢癢肉!哪家主公聽了不迷糊啊?


    以此為核心還能延伸其他含義。


    例如兄弟之情,知己之義。


    沈棠都不敢想到時候銷路會有多好。


    她迫不及待想將想法付諸行動。


    “咱們帳下文采好且精於此道的,望潮是當仁不讓,繪製人像麽……”沈棠眼睛炯炯有神,眼底那份期待亮得能將褚曜晃瞎,她期待褚曜能推薦自己,“你說誰合適?”


    眼睛眨巴眨巴,寫滿了“選我”二字。


    褚曜:“……”


    讓他拒絕主上,他不忍心。


    讓他違心推薦主上,又對不起同僚。


    他心一橫道:“元良最擅丹青。”


    沈棠皺眉,失落嘟囔:“啊,又是他?無晦要不要換一個人,別將愛卿累壞了。”


    褚曜道:“第一冊效果至關重要。”


    沈棠隻能失落鬆口。


    內心有些動搖和自我懷疑——


    她的畫,怎麽就無人欣賞呢?


    沈棠收拾好情緒,腦中閃過一道人影:“既然如此,寫信給元良吧。對了,還要招攬賀不作的妻子,我記得她的丹青技藝不亞於元良。她加入,也能替元良分擔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一定非要祈善出手。


    康國上下找個跟他一樣水準的大師不容易,但找一堆稍次一些的很輕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沈棠有自己私心,希望元良能借著機會跟同僚們拉近關係,刷一刷好感度。


    這份冊子成功麵世,誰不欠元良人情?


    褚曜頷首記下。


    沈棠知道這個消息傳出去會引起波瀾,卻沒想到動靜會這麽大,直接炸鍋。上到文臣武將,下到武卒庶民,甚至連高國俘虜和幸存的世家殘餘都聽說了,無不咋舌瞠目。


    連沉浸在痛失所愛狀態的吳賢都被驚動。


    “噗——”


    口水險些嗆到氣管。


    吳賢咳嗽咳得震天響:“你說什麽?”


    沈幼梨連著五六天不露麵,好不容易露麵就丟出這個重磅炸彈?她是腦子被她那匹騾子坐騎踢了嗎?吳賢臉上滿是震驚錯愕,似乎看到了怪物:“沈幼梨,她瘋了啊!”


    吳賢舊臣倒是麵露羨慕。


    眼底的羨慕幾乎要溢出來了。


    拋開沈幼梨對世家門閥的苛刻虐待,其他方麵真的無可挑剔。誰入仕不是為了養家糊口和功名利祿?但君主也怕底下的人功高震主啊,一旦臣子達到某個臨界線,等待臣子的便是君主的猜忌,後半生過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個錯處被君主抓到就會禍及全家。


    名聲,民心,誰不想要?


    想要又怕沒命要。


    沈幼梨卻反其道而行之,人家真給,還給得大方!不惜辛苦,親手將臣子捧上去!


    舊臣心裏越想越心酸。


    設身處地,若有自己一份,姓沈的開口要他性命,他都敢給!正這麽想,舊臣看到吳賢的臉,猛地意識到自己居然會萌生這種念頭,立刻收斂,生怕被吳賢看到了多想。


    吳賢幽幽道:“不必如此。”


    他如今不是高國國主,隻是階下囚。


    未來前途,還要看沈幼梨怎麽安置他。


    舊臣滿麵愧赧。


    卻聽吳賢低罵了一聲:“老子也羨慕。”


    不是羨慕被沈棠捧起的人,而是羨慕沈棠這份果決狠心。若換做他自己,他根本沒這份魄力。就算告訴他這麽做可以短時間凝聚人心,將自身威望推到巔峰,也沒勇氣。


    無他——


    一來風險太大,二來舍不得。


    捫心自問,哪個主君能這麽豁得出去?


    吳賢做不到,所以羨慕嫉妒、酸得冒泡。


    高國舊臣羨慕嫉妒,康國臣子忐忑期待。


    第一冊名額有限,重臣都不夠分,肯定輪不到自己,第二冊第三冊以及之後的,還是能想想的。迴想這些年吏部考評,有人歡喜有人憂!消沉是短暫的,很快投入工作!


    吏部考評,他們能更好!


    其他重臣看似人淡如菊,實則暗中較勁。


    他們可不滿足於有個名額!


    最在意的是第幾冊,第幾名!


    顧池作為主筆,優哉遊哉,看不出丁點兒焦躁。一邊想著怎麽下筆,一邊暗暗用餘光去看白素。白素本不想理會他,認真用餐。動作看著慢條斯理,實則碗中食物以肉眼可見速度下降。直到被顧池看得煩了:“看我作甚?”


    顧池終於等來白素的提問了,坐姿擺正:“少玄就不好奇第一冊能否榜上有名?”


    白素道:“主上自有打算。”


    一切都要看安排。


    她道:“總不能為了虛名讓主上為難。過於執著也容易傷臣僚間和氣,犯不著。”


    白素不知道名額有幾個,隻知道跟隨主上從微末到如今的人太多,不好排個座次。


    “褚尚書和祈中書兩個板上釘釘。”


    顧池笑容一僵:“其他人呢?”


    白素道:“不分伯仲。”


    顧池的後槽牙都要咬碎了,他本想給白素吃一顆定心丸,結果她反手捅自己一刀。


    什麽叫“不分伯仲”?


    自己跟其他人怎麽會是不分伯仲?


    明明他跟褚無晦兩個才是一檔!


    白素看著似乎要碎了的顧池,歎氣:“是我失言,板上釘釘的人還有你,別鬧。”


    顧池:“……”


    他默默將碎片粘了迴去。


    酸溜溜道:“少玄,會有你的。”


    白素詫異抬眼:“主上與你透露了?”


    顧池道:“這世上的男子與女子,也該知道女子不能修煉的真相。不是因為天道偏愛誰,不是因為女子天生缺陷。咱們康國的白將軍可是真正的巾幗英傑,拿得出手!”


    不爭不搶也未必是真沒有那份心思。


    也可能是心中那點兒不自信。


    白素別過臉:“少將話說滿。若是我信了你的話,迴頭無我,你打算怎麽交代?”


    顧池:“那我單獨為你立傳。”


    代代供奉,香火無盡。


    白素神色一怔,露出罕見羞赧。


    “我還是稀罕主上的。”


    顧池垮下臉:“主上這份也是我代筆。”


    白素笑著將帕子拍他額頭。


    “既是王命,爾還敢懈怠偷懶?”


    顧池歎氣將帕子摘下:“唉。”


    寫小說隻是他打發時間的愛好,一旦變成上麵派發下來的任務,性質就變味了,他還得絞盡腦汁給同僚們美化潤色。舉個典型例子,祈元良幹的那些破事兒,讓他咋誇?


    莫名有種被逼良為娼、壓良為賤的委屈。


    那些知道這次輪不到自己的人就比較瀟灑了,錢邕跟魏壽兩個忙完,還能坐一個馬路牙子喝酒。高國王都大火讓民心崩塌,各地殘部沒花多少功夫就拿下來了,少數幾支亂軍也不成氣候。魏壽錢邕兩個這陣子順風順水。


    錢邕手肘捅了一下魏壽:“老魏啊,那事都傳遍了,你怎麽沒動靜?真不心動?”


    魏壽道:“沒意思,隻要褚傑沒上第一冊,不排老子麵前,老子上哪一冊都行。”


    錢邕咂舌:“這有點難。”


    魏壽臉色肉眼可見臭了三分。


    不太痛快地問:“那你呢?”


    錢邕歎氣:“人要有自知之明。”


    沈幼梨選他上首冊,圖他嘴巴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退下,讓朕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油爆香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油爆香菇並收藏退下,讓朕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