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家主從容垂首,將書簡拾起,抬手拂去浮塵,卻沒有打開看一看的意思。女人見狀,唇角噙著冷意:“崔卿怎不打開看看?”


    “這份書簡是臣與趙氏友人的書信,上麵還有臣的花押刻印,沒有打開的必要。”崔氏家主說話的腔調一如既往平和,就跟他毫無攻擊性的溫潤眉眼一般,反倒襯得其他人咄咄逼人、胡攪蠻纏,他眸光清亮直視女人,“隻是不知道這封書信為何會到了主上手中?”


    即便是國主也不能幹涉臣子私下交往。


    更何況還是領一個虛銜的臣子。


    未免疑心過重了。


    那位將軍冷笑連連:“崔公難道不該解釋一下內容?你挑唆姓趙的做什麽?姓趙的公然與主上作對,這就是你暗中授意的證據!”


    崔氏家主麵上不見慌亂,反而發出一聲輕笑,無奈又無辜地道:“將軍,您這罪名栽贓得有些牽強了。崔某與趙君是總角之交,尚在孩童便相熟,一年到頭私下書信往來沒一百也有五十,兩家四時八節更是沒斷過一次。一封私下發牢騷的書信,怎麽就成教唆授意?至於說崔某跟主上作對,這又從何談起呢?素聞將軍學識淵博,不妨指出來讓崔某死個明白?”


    說著,他抬起手中書簡晃了晃。


    那名將軍被說得麵色鐵青,怒氣值拉滿。


    什麽學識淵博?


    在場哪個不知道他是遊俠入伍,一步步升上來的,不算文盲,但跟崔氏家主這樣從小接受世家家主教育的人沒得比。崔氏家主這話就是貼臉嘲諷,當眾羞辱,但凡脾氣爆一些的都能直接上拳腳,讓他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這位將軍脾氣也不小,隻是他忍住了。


    不僅忍住了,還發出了嗤笑。


    也正是這一聲讓崔氏家主眉頭微蹙。


    “崔公剛迴來,應該還不知道吧?”


    崔氏家主:“知道什麽?”


    將軍道:“就是姓趙的被小妾毒殺一事!唉,死的時候渾身發青,主上派人徹查,牽連出一堆醃臢。姓趙的苛待旁支兄弟,有人便在他身邊安插眼線,跟他妾室通奸,奸夫淫婦合力謀奪家財。罪魁禍首被擒拿的時候,經不住嚴刑拷打,倒豆子一般說出不少見不得光的破事,姓趙的將該做不該做的,全部做了一遍!當真是教人開了眼了,還能這麽玩兒!嗬,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崔公與這等奸賊往來密切……唉,您可不要被他蒙騙了啊!”


    崔氏家主瞳孔微不可察縮了一下。


    麵部神情卻無一絲波瀾。


    “他並非這樣的人。”


    國主道:“這是供詞,崔卿不如看看。”


    上麵林林總總列了近百條罪名,末尾還有旁支兄弟的手印,完完全全是一樁鐵案!


    “前前後後才三天時間,如何能定案?”


    將軍反問:“將軍以為是屈打成招?”


    崔氏家主道:“並非此意。”


    將軍笑著露出一口牙,對崔氏家主步步緊逼:“本將軍是粗人,不似崔公那般有七竅玲瓏的心思,有一事很不解——崔公信中與姓趙的談的那句‘過猶不及’為何意?”


    崔氏家主麵對將軍的一再發作,眉眼終於流露出不快:“此前趙君修煉遇見障礙,與我求惑,我便迴他‘過猶不及,有餘猶不足也’,希望他能順其自然,這也有錯?”


    往來書信內容其實很正常。


    裏麵的牢騷也隻是抱怨修煉之苦。


    字裏行間都是焦灼,崔氏家主的迴信也是寬慰友人,根本不涉及政治。用這封書信當做發難的引子,誰聽了不說一句是胡攪蠻纏?


    將軍卻道:“是與不是,崔公自知。”


    崔氏家主都要氣笑了:“欲加之罪。”


    梅驚鶴這時才出聲:“主上欲革故鼎新,下令清丈土地,分清田產優劣,以便日後征收田賦,趙氏明麵上順從執行,背地裏卻陽奉陰違,暗地裏脅迫無辜富農自盡,又將此事冠以主上之名,民間因此流傳出不利於主上的惡語!不僅如此,此前主上深感庶民生活艱苦,不少人家每年都要耗費大量銀錢去買種苗和農具,若天時好還能勉強度日,若天時不好便是家破人亡。遂決定讓官府出麵售出借庶民種糧種苗,沒半年取一定利息,可隨夏秋兩稅歸還……”


    崔氏家主道:“這不是好事?”


    梅驚鶴道:“確實是好事,但巧婦難煮無米之炊。國庫空虛,一時半會兒也勻不出這麽多,便想跟各家借一些,卻不想此事推行不順。等趙氏被害,整理他與各家私下書信才知,竟是此賊從中作梗,屢屢阻撓。市麵上的種糧種苗價格高漲也是他的伎倆。”


    “梅相想說什麽?”


    崔氏家主抬眼望著梅驚鶴。


    “是懷疑這一切都是崔某出謀劃策?”


    這句話說出來,廳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梅驚鶴不急不慢地道:“斷無此意!崔公品行高潔乃是出了名的,自然不可能與這些人同流合汙。隻是瓜田李下,對有些人,該避嫌還是要避險,免得玷汙了您名節。”


    崔氏家主掩下眼底的異色。


    淡聲道:“崔某受教。”


    坐在上首的國主這會兒才從神遊天外迴來,煙槍敲著桌案,慵懶道:“對待這種陽奉陰違之輩,斷不能輕饒。壞事都他們做,惡名我來擔,這世上哪有這麽荒唐的事?孤本想著重典嚴懲,敲山震虎,以儆效尤。隻是趙氏剛剛大喪,孤這時候嚴懲趙氏上下,怕會惹來刻薄寡恩的攻訐!隻希望孤的苦心能被看到,日後少一些不該有的,陽奉陰違,崔卿覺得如何?”


    崔氏家主道:“主上仁慈。”


    國主似乎很受用這句稱讚。


    不過,這也不是她喊崔氏家主過來的主要目的。正如梅驚鶴說的,國庫如今空虛,即便吞並了戰敗國,搜刮了不少戰利品,仍不足以支持她的想法。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所以,要錢。


    國庫窮,但境內世家大族們不窮。不僅不窮還富有得很。她也是當過崔氏主母的,哪怕沒有接觸到崔氏全部的賬目,但從冰山一角也能看出崔氏底蘊。崔氏也是世家之中比較克製的了,尚且能聚斂這麽多財富,何況是其他人家?國主不能跟他們徹底撕破臉皮,又需要他們掏錢,便隻能找個中間人代為遞話了。


    這個人選,非崔氏家主不可。


    剛才那一番發難也隻是她的表態。


    意在說明——


    看,這些人私下陽奉陰違的小動作,她都知道,但她什麽時候清算,你們不知道!不順從她,她隨時可以找理由做掉,哪怕你心裏清楚姓趙的沒有那麽不堪,但這不重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沒錢但她有刀!隻要不將她逼瘋了,這把刀子就不會捅向盟友!要是逼急了,看看誰先死!


    國主歎氣說了國庫的窘迫,又重提借錢一事:“崔卿,這事兒隻有你能幫孤了。”


    崔氏家主道:“臣盡力。”


    他前腳答應下來,如影隨形的隱約殺意才散去,國主也露出穠麗笑顏:“崔卿辦事,孤自然放心。方才聽內侍說,崔卿這幾日不在城中,外出接人,不久前才迴來。”


    崔氏家主點頭:“嗯。”


    “接誰?”


    “內子。”


    國主麵上笑意漸濃:“恭喜了。”


    笑得好看,隻可惜笑意未曾觸及眼底。


    崔徽的行蹤本就是梅驚鶴故意透露給崔氏家主的。借用崔徽這枚棋子,將崔氏家主引開幾天,利用這幾天的功夫將趙氏當殺雞儆猴的雞宰掉。在崔氏家主收到消息之前,將人半路截過來,再先發製人,敲打一頓罷了。


    崔氏家主要是不肯聰明識趣一迴,他今日未必能安全走出這裏!沒看到在座臣子,沒幾個是崔氏盟友嗎?國主笑著轉移了話題。


    眾人商議著上一戰的得失優劣,崔氏家主則安靜垂眸,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待一切結束,一個時辰過去。


    國主又留了崔氏家主用膳。


    語氣堅定,不容抗拒。


    眾臣也知道崔氏家主與國主早年有過一段婚姻,對此也見怪不怪。這倆當年被人棒打鴛鴦,如今心有不甘也正常。殊不知,二人之間並無他們想象中的溫情和欲說還休。


    有的隻是一室安靜。


    連筷子觸動碗壁動靜也無。


    “你心裏可是怨我?”


    終於還是國主先開了口。


    崔氏家主:“主上不該將克五引迴來。”


    他收到的不止是崔徽的下落,還有人對她不利的消息。彼時也沒多想是誰做的,實在是想對付他的人太多,哪個仇家都有可能。他急匆匆趕過去,看到迴來探親的崔徽,驅趕也驅趕不了,若是用強恐怕將人得罪更深。


    一迴來就被告知跟他交好的人死了。


    那一刻,他就想通了一切。


    “梅驚鶴此舉過了。”


    國主道:“驚鶴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作壁上觀跟不忠有什麽區別?你想置身事外?也得問問孤願不願意!崔氏什麽都不做,其實什麽都做了!你也不要逼孤太狠!”


    崔氏家主不言語。


    國主:“陽奉陰違真不是你出的損招?”


    她想讓王庭出麵給庶民出借種糧種苗農具,也能杜絕民間逼死人的印子錢,結果推行各種不順利,國庫這邊也“恰當”爆出了虧空貪汙醜聞,短時間傳得沸沸揚揚,遍地開花。消息傳到民間,庶民一聽王庭沒錢,心裏打嘀咕——王庭沒錢怎麽借錢給他們?


    此舉對王庭信譽也是一記重創。


    清丈土地也是為了後續推行土改。


    戚國明麵上的耕種土地跟粗估數據差了太遠,隱田和隱戶都被誰吞了,國主心裏怎麽會不知道?但想要從這些人手中將田和人摳出來,更不容易。朝會一提此事,底下臣子就跟排了值班表一樣,隔三差五輪流出來阻撓。


    國主需要有人牽頭此事。


    還有比崔氏家主更適合的人選?


    隻可惜,他兩不沾。


    不要高官厚祿,隻肯領一個虛銜。


    想抓他把柄都不容易,隻能挑在今天,用一封再正常不過的書信當做發難的楔子。


    她敢這麽做也是吃準了崔徽在自己地盤。


    崔氏家主道:“不是。”


    國主再問:“真不是?”


    一向溫潤親和的崔氏家主露出了冷笑:“主上應該清楚,這種用爛了的伎倆,根本不需要授意。明麵上不對抗,你的要求全部執行,背地裏將事做絕做極端,自然而然就能讓人名譽掃地。不論他們做了什麽,庶民隻會以為是你做的。這種手段主上不也很熟練?”


    她當年奪位也是這麽做的。


    隻是如今被人用在自己身上才痛罷了。


    國主問道:“你對孤有怨?”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你授意梅驚鶴用調虎離山之計算計我,害我親友,還不許我有怨嗎?”崔氏家主將筷子放下,作勢告辭。


    國主這次沒有阻攔。


    她還命人給了崔氏家主賞賜。


    一堆的胭脂水粉。


    沈棠帶迴消息,餘光觀察崔徽表情。


    “送一堆的胭脂水粉,這位國主看著氣量不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崔徽五官雖不顯老,但也有了歲月痕跡,跟崔氏家主站在一起明顯差了歲數。崔徽剛迴來,國主這位前妻就送胭脂水粉,多多少少有些陰陽怪氣滋味。


    崔徽嗑瓜子:“不是給我的。”


    沈棠詫異:“那是給誰?”


    崔徽道:“賞賜誰就是給誰用啊。”


    這些胭脂水粉還是從北地高價購入的,一分錢一分貨,效果確實比本地這些好,深受世家人士的喜歡。誰家梳妝台沒一套這家的高端脂粉,都沒臉出門。崔徽南來北往那些年也有聽說,隻可惜價格昂貴,她根本用不起。


    沈棠指了指前院:“你前夫用?”


    崔徽翻白眼:“嗯,煩他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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