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官跟著魏壽也有數年了,勉強算得上他身邊的老人和得用心腹,但他對【褚亮亮】這個名字極為陌生。看著魏壽時而皺眉時而展眉,屬官的好奇心也被高高吊起。


    終於,他忍不住好奇心問了句:“將軍,標下鬥膽一問,這褚亮亮……是誰?”


    魏壽嫌惡地將信函拍在桌上。


    “他?哼,不是個好人。”


    屬官繼續等著下文,結果沒了。


    他不得不再問:“此人是將軍仇家?”


    魏壽認真思考一番,道:“說褚亮亮是我仇家,倒也不太對……隻是這陰險小人這會兒登門,他能安什麽好心?哼,他有這個狗膽子過來,我定要將他掃出去的!”


    屬官吐槽:“為何不是打出去?”


    魏壽道:“若能打出去還用得著掃?”


    屬官一聽便猜測這【褚亮亮】跟自家將軍一般是“童趣”之人,還是武藝高超的武膽武者。正腦補著呢,便見魏壽大掌一揮:“去去去,把本將軍珍藏美酒拿來!”


    屬官聞言心中無語。


    未曾想自家將軍也有口是心非的時候。


    “等等,他不太能喝酒,算了。”


    屬官:“……”


    不能折騰酒,魏壽便折騰吃食。


    屬官被使喚得到處跑。


    天未黑便在亭中設了一桌佳肴。完成任務,魏壽不需要他保護,便將他打發走。


    屬官一步三迴頭,他還想看看這【褚亮亮】生得什麽模樣呢,一肚子的好奇無處宣泄。瞧見院中有一獨腿老仆在打掃,心生一計。這老仆曾是魏壽親兵,因一場突圍戰失去腿,無父無母無兒無女,魏壽見他孤苦伶仃,便收留他,給了個伺候的活兒。


    這是已知資曆最老的老人。


    “老兵頭,問你個事兒。”


    屬官衝獨腿老仆招手,示意他歇歇。


    老仆將掃帚當拐杖,一瘸一拐過來。


    “這位軍爺問什麽事兒?”


    “你跟隨將軍這麽多年,可有見過他身邊有個叫【褚亮亮】的?”屬官好奇心重是一迴事,還有便是這【褚亮亮】出現的時機敏感。此人是屠龍局聯軍成員,這會兒出現肯定不是為了敘舊,興許還有招降的打算。屬官覺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老仆聽到這稱唿,神色古怪一瞬。


    “你說的褚亮亮可是姓褚,名曜?”


    屬官道:“這個不清楚,但將軍收到那個【褚亮亮】信函,心情瞧著很不錯。”


    老仆點頭:“那估計就是了。”


    屬官:“可否詳細講講此人?”


    老仆將掃帚放一邊,目光看著逐漸暗沉下來的天幕,思緒仿佛迴到二十多年前:“他嘛,一個挺厲害的文心文士。但沒咱們將軍好,將軍夫人就是從他手中搶的!”


    屬·正在吃瓜·官:“……”


    這個八卦開頭將他手中的瓜嚇掉了。


    “奪、奪妻之恨?將軍還興這一口?”


    老仆道:“飯菜總是別人家的香。”


    屬官:“……”


    這話他竟然無法反駁。


    屬官忙問道:“那那之後呢?”


    老仆道:“之後啊……某年傳來他的死訊,將軍似乎為將軍夫人想祭奠他而大吵一架。男人啊,這種事情上心眼都小。哪個男人願意自己婆娘為另一個男人服喪?”


    屬官讚同點頭:“就是,不能忍!”


    老仆緊跟著又丟出一大瓜:“咱將軍的父親就是這個【褚亮亮】使計謀害的!”


    屬官驚道:“還有殺父之仇?”


    老仆很肯定地點頭:“對!”


    屬官蹭起身,著急忙慌道:“二人有不解之恨,將軍怎麽能私下見他?若他存了謀害將軍的心思該如何是好?不可不可……”


    褚曜今日赴宴特地打扮了一番。


    沉棠將他送到朝黎關附近,擔心地道:“無晦,我想想還是有些擔心,不如讓我扮做你的侍從一起過去?倘若真要動武,我也好將你帶出來……你們以前關係好,不代表現在也好,特別是如今立場不同,魏壽替鄭喬打仗,萬一他耍詐將你留下……”


    褚曜笑得從容,安撫自家主公。


    “不會,曜的心在五郎這裏。”


    沉棠:“……”


    她對褚曜的“五郎”,祈善的“沉幼梨”,毫無抵抗力,最終隻能選擇退一步。


    她道:“那我在這裏等你。”


    “天寒地凍,五郎小心保暖。”


    說完,褚曜踢了踢馬肚子,控製韁繩讓胯下戰馬朝著朝黎關跑去。狂風拂麵,衣袂飛揚,很快便在沉棠注視下化成一抹點。


    朝黎關守兵提前收到消息,見城下有一文士禦馬靠近,朗聲問:“城下何人?”


    褚曜道:“褚曜,褚無晦!”


    緊跟著高聳巨門發出沉重吱呀,隻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兒,褚曜抱拳道謝。


    入了朝黎關,便有人等著迎接他。


    褚曜笑道:“煩請軍士領路。”


    他坐在馬背上,目不斜視,隨著兩旁餘光景色向後倒去,他的思緒似乎也迴到了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褚曜知道自己遲早會碰見故人,但未曾想第一個就是魏壽。


    心有所感,吹笛一曲。


    嘹亮笛聲穿雲破霧。


    似一根不安分的手指輕輕撥動心弦。


    牽韁繩的兵士停下腳步。


    道:“先生,我家將軍就在前方。”


    褚曜翻身跳下馬背,朝著亭子走去。


    還未進入亭子,便看到一道魁梧壯碩的影子朝著他奔來,嘴上還道:“好你個褚無晦,果真禍害遺千年,這會兒還能活著!”


    他想張開雙臂環抱褚曜,奈何褚曜早一步預判,往旁邊一個矮身躲過這個抱抱。


    魏壽抱了個空,氣道:“褚無晦!”


    褚曜看清魏壽如今的模樣。


    當年那個比他高半個頭、臉頰微圓、好似狼崽的北漠少年,如今成了留著一臉絡腮胡的魁梧中年壯漢。用主公的話感慨,那就是歲月這把刀,刀刀砍在魏壽的臉上。


    褚曜盯著他的臉,勉強認出當年痕跡。


    魏壽是北漠人士,北漠種族眾多,他是北漠之中比較特殊的一支。天生一副白皙皮囊,發色從棕色到金色都有,有些人童孔還是奇異的碧藍碧綠。魏壽這一支,多的是少時俊美,可一旦上了年紀或者不修邊幅,看著就會比實際年齡大,簡稱胖若兩人!


    “險些沒認出來。”


    魏壽摸了摸自己的臉:“有變化嗎?”


    他天天看自己的臉,沒咋感覺,倒是褚曜確實沒啥變化,這張臉隻比少年時候更加成熟:“這二三十年的光陰都長你頭發上了,你們文心文士還是這麽欺負人……”


    “不過,我這頭發都是黑的,比你強點兒。”魏壽總算找到能贏褚曜的地方,心情大好,抬手攬住褚曜的肩膀往亭子走,“來來來,亮亮,我準備一桌子的好菜。”


    褚曜:“你能別這麽喊老夫嗎?”


    三十八九快四十的人被喊這名字……


    魏壽喊得出口,他還不想聽呢。


    “嗬嗬,你不也喊老夫圓圓……”


    褚曜理直氣壯:“這是你的字。”


    “老夫字是元元,壽元的元……”


    魏壽這個字是典型的吃了沒文化的虧。


    他親爹活著的時候,非常崇拜關內文化,央求關內商賈給他取名【魏壽】。隻是親爹早死,沒給他留下字,他隻能自己取。那時沒啥文化,隻是聽人說雙字很威風,便根據“壽元”之意,給自己取字【元元】。本來是喊著好玩兒,誰知它會上了武膽!


    好好一個大男人……


    叫什麽元元,哪裏威風了?


    褚曜道:“不都一樣?”


    魏壽哼了聲:“那老夫喊你亮亮有毛病?那句言靈說得好,你這叫隻許州官放火!”


    又是曜,又是無晦的,可不就是亮亮?


    走到亭內坐下。


    桌上果然有冒著熱氣的菜肴。


    魏壽道:“知道你這貴公子腸胃嬌貴,這些都用武氣溫著,現在吃著剛剛好。”


    他還記得褚曜當年吃了一頓他烤的半生不熟的羊腿,鬧肚子鬧了半宿的事兒,讓他長見識。文心文士嬌生慣養,都是大爺!


    褚曜取快子的手一頓。


    魏壽以為他要說明來意敗興致。


    在他開口前道:“先吃,吃完了再談正事。你不是都講那個‘食不言’的規矩嘛?”


    褚曜夾了一口菜:“許久不講了。”


    “幼嗬,因為哪位佳人改的習慣?”


    褚曜:“……”


    幹飯的時候要專注。


    褚曜來之前沒吃,這會兒真餓了。


    幹完這一頓飯,魏壽又徒手扯下烤得香噴噴的羊羔腿,大口咬下一塊,咀嚼著道:“褚無晦,說罷,登我這三寶殿作甚?”


    褚曜桌前是片好的肉片。


    魏壽傾身問他:“莫非想招降老夫?”


    褚曜抬眼給了個眼神:“不是。”


    魏壽陡然發怒變臉:“不是?那你來幹嘛?褚無晦,你是不是還瞧不起老子?”


    褚曜不意外魏壽的陰晴不定。


    後者少年那會兒可比現在沉不住氣。


    褚曜不緊不慢地放下漱口茶:“老夫知道你的脾氣,所以沒浪費口舌的必要。”


    魏壽臉色這才好了點兒。


    “哦,純粹來敘舊的,那我歡迎。”


    褚曜笑道:“再來看看芯姬。”


    魏壽指著亭子外頭:“那你滾!”


    芯姬是誰?


    魏壽的夫人。


    也曾是個奇女子。


    她本家叫金芯,曾是一名高官家中花費重金養的歌伎,還未及笄便出落得國色天香,但皮囊隻是外在,她的才情遠比皮囊動人。善操琴、弈棋,寫得一手好字,丹青更是精湛,歌舞、絲竹,俱是不俗。雖是無法修煉的女子,卻有過目不忘的能耐。


    傳聞她的學識更是不輸許多文士。


    彼時北漠蠢蠢欲動,關內混戰,高官便將金芯送出去,借她的枕頭風拖延時間。


    不過兩年,主和派的勳貴被鬥下去,金芯失了依靠,被拿來打賞有功將領。這名將領就是魏壽義父。褚曜當年借金芯之手擒殺了魏壽的義父,而魏壽這廝,直言讓他投降可以,但他要一個女人。為獲取魏壽的幫助,主帥便答應下來,誰知他要金芯。


    主帥聽聞是金芯,當即有些後悔。


    因為人已經被褚曜要走,還是以故交的理由……當然,在場沒人相信褚曜的話。


    但最後,金芯還是跟了魏壽。


    據金芯說是她自願的。


    魏壽為這事兒,吃了快三十年的醋。


    金芯好風雅,若她真要中意哪個男人,腳指頭想也知道該選褚曜而不是他魏壽。


    褚曜見他這個反應,失笑一聲。


    問他:“你擔心老夫從你手中搶人?”


    “放屁!誰怕!你破得了朝黎關嗎?”


    魏壽這話說得擲地有聲。


    褚曜道:“我破得了!”


    魏壽臉色刷得堪比鍋底灰。


    雖然他跟褚曜相處就少時那半年,但清楚對方從來不做無把握的事情、不說沒準備的話。一旦說出口,必然能踐行。隻是不到謎底揭曉那日,誰也不知道他會怎麽做。


    “放馬過來,老子不怕你!”


    魏壽狠狠撕下一塊羊腿肉,用力咀嚼,仿佛啃的不是羊羔腿而是他褚無晦的腿。


    褚曜眼底含笑:“一言為定。”


    沒過多久,亭外來了一蒼老婦人。


    魏壽一瞧臉色更難看。


    無他,這名老婦人在他夫人身邊伺候。


    褚曜還能從老婦人蒼老臉上依稀看出當年痕跡,抬手行了一禮,老婦人激動地看著他,啞著聲音,隱約帶著顫抖:“果然是褚郎主……您的風采一如當年,絲毫未減……女君方才說聽到了熟悉的樂聲,道是你來了,老婦人還不信……真是老天開眼!”


    魏壽的臉色徹底變成五彩斑斕的黑。


    老婦人小心翼翼地問褚曜。


    “褚郎主可有空,見一見我家女君?”


    褚曜道:“今日就是來見故人的。”


    老婦人沒請魏壽,但他拉著臉也要跟上,嚴防死守的架勢讓褚曜想起當年。


    隻是——


    這迴要對不住魏壽一迴了。


    金芯比褚曜年長七歲,但四十來歲的她風韻猶存,歲月待她寬容,除了眼尾淺淺的褶痕,再無其他痕跡,甚至連眸子也明亮似少年。見到褚曜,熱淚霎時盈滿眼眶。


    褚曜向她行禮。


    芯姬道:“還活著,還活著就好。”


    抬手想撫褚曜臉頰又不敢。


    生怕自己手指落空。


    後方的魏壽重重咳嗽了一聲。


    示意二人,他這個大活人還沒入土呢!


    芯姬這才注意到他。


    指門外:“圓圓,你出去,莫偷聽!”


    魏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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