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覺摘下花,誰知他手指即將沾上花瓣的時候,小紅花隨著木杖遠離而遠離。少衝似有所感,抬頭,木杖主人正垂著眸看他,二人四目相對。


    少年擰著秀氣的眉:“你在做什麽?”


    少衝眼巴巴看著小紅花,盡管偷花未遂還被主人抓了個正著,他也不心虛,笑著揚眉:“這花兒多少錢?你把它賣給我如何?多少錢十二哥都付得起,你開個價!”


    晁廉忍不住拆台:“我付不起。”


    少年澄澈的眸子在少衝臉上停頓了兩息,挪開,轉身,一副不想跟陌生人說話的神情。他從袖中取出一隻小錢囊,低聲跟攤販核對價格,瞧著內斂又羞澀。大概是很少跟人交流,整個過程都是攤販計算哪樣多少錢,告訴少年總價,少年再數錢交付。


    “你看著好窮。”少衝視線還是離不開那朵小紅花,見少年付賬多是銅板,打算用金錢攻勢讓少年鬆口,“你就將這花兒賣給我吧,一兩?二兩?再不行我給你五兩……”


    少年不理會。


    從攤販手中接過打包好的物件,裏麵包著的都是生活必需品,諸如鹽塊、粟米、針線、布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獨自出門采購,平時都是林四叔負責。老師告訴他不用緊張,他隻需照著書簡上麵記錄的東西買就行。剩下的錢,可以給自己買點兒糖塊……


    “謝謝,店家知道哪裏能買糖嗎?”


    少年心中掛念著糖,但不知去何處買。


    見自己被無視,少衝再次加價。


    “十兩怎麽樣?”


    晁廉一邊幹飯一邊再次拆台:“十三弟,你哥哥我身邊可沒有十兩。一朵小紅花罷了,你想要,待來年開春,阿兄帶你出城摘個夠,要多少有多少,你別打攪人家。”


    少年仍無視少衝。


    心中隻想著剩下這點錢能買幾塊糖。


    “喂!你看看我!”


    少衝沒聽晁廉的話,而是出手如雷霆,一把抓住少年左肩,他一掃之前的少年熱情,聲音變得低沉、陰鷙,喉間溢出一串細碎而詭異的咕嚕聲,似某種野獸的低吼。


    再看他眼睛,童孔閃爍著不詳紅光。


    這種狀態的少衝,晁廉可太熟悉。


    哪還顧得上吃最後一口粟米粥?


    他將陶碗一拋,欲上前製止少衝發瘋。


    “十三弟,你千萬冷靜,這裏可不是你發瘋的地方!大哥要知道了,你小心被揍!”


    晁廉心中也帶著疑惑。


    以前沒找到症結在哪兒,隻知十三弟見血就會發瘋,但經過這幾年的調養以及克製,十三弟體內那條蠱蟲對他影響逐漸減小,甚至連停滯不前的心智也開始隨年歲緩慢增長。除了月圓之夜,蠱蟲格外狂躁會迫使少衝被動進入癲狂狀態,平時還都正常。


    少衝卻是充耳不聞。


    按著少年肩頭的手不斷縮緊。


    晁廉下意識屏氣唿吸,也不敢再出聲打攪,生怕刺激到少衝,那少年的肩膀可就要報廢了。誰知,少年卻是紋絲不動,扭頭看少衝:“那朵花,不賣的,你鬆開手。”


    少衝喉間溢出怪笑:“若不呢?”


    少年露出一副困惑為難的神情。


    出言道:“但我不想殺人。”


    少年澹定的聲音清晰傳入晁廉耳中,晁廉聞言是心急如焚。他當然不擔心自家十三弟,他擔心少年啊。瘋癲狀態的少衝就是一塊隨時會炸的爆竹,少年的挑釁更是火上澆油,大概率會被徒手碎屍,血灑當場。


    少年再重複一遍。


    “我不想殺你。”說這話的時候,少年周身不見絲毫殺氣,那雙眸子澄澈如一汪清泉,眉眼間的溫潤又似人間一縷清風,“老師也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殺人簡單,但處理屍體很麻煩,老師他最討厭麻煩了。”


    少年又道:“我也討厭。”


    晁廉忍不住低聲提醒。


    “你別再刺激十三了……”


    這孩子不知少衝的赫赫兇名?沒看到街上庶民一看少衝這架勢就跑的跑,躲的躲?


    不少人都見過少衝這張臉,也有人親眼見過他殺人的模樣,那場景一度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魔。甚至連民間婦人嚇唬小孩兒,用的還是“你再哭,紅眼睛的妖怪就來吃你了”之類的話術。這個裝扮異域的少年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非得捋一下老虎胡須?


    “拿來!”


    少衝眼睛已被猩紅取代,喉間溢出的聲音不似人聲。抬手成爪,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向少年麵門。一眾兄弟之中,少衝的指力最強。即便不動用一點兒武氣,他徒手碎一塊石頭不比碎一塊豆腐難。若被他這一下抓正著,少年的顱骨能對半裂開!


    “十三!”


    見少衝真的動手,晁廉急得破音。


    他連武器都沒來得及化出,準備徒手攔住少衝。奈何還是慢了一步,少年竟在這麽短距離,側身避開抓麵,再曲肘迴擊,右掌揮出一道碧色清風,硬生生逼退少衝。


    雖說隻拉開一丈遠,但足以晁廉瞠目。


    這少年……


    觀其麵相,年紀絕對比少衝小。


    “你快逃!”


    這會兒不是震驚的時候。


    晁廉抓空化出武器,雙槍一左一右斜插在少衝跟前,攔住去路,為少年爭取逃跑時間。他能逼退少衝,不意味著能逃過少衝攻擊。殘害無辜、徒增殺戮,有違天理。


    少年對晁廉道:“多謝。”


    但沒有轉身逃跑。


    “我可以留他一命!”雙掌化印,祭出斜插腰後的木杖。玄奧紋路並七星北鬥,自腳下向四麵八方蔓延。少年衣袍無風自動,木杖頂端的小紅花也隨之左右搖擺。


    晁廉:“……”


    這、這是什麽力量?


    不似文氣,不似武氣,卻能與天地之氣溝通。直覺告訴晁廉,少年是安全的。現實也印證了他的猜測。少年沒有抄著木杖往少衝腦袋招唿,而是往地上一點,一道碧色氣勁如流星破空,直撲少衝眉心。晁廉抬手阻攔,誰知那玩意兒能從他掌心穿過。


    “十三!”晁廉扭頭正好看到氣勁沒入少衝眉心的一幕,他箭步上前,將人接住。


    少年手握木杖上前。


    半蹲身,抬指戳了戳少衝眉心。


    “他身體裏有東西,不聽話。”


    晁廉心下大驚。


    “你是誰?你對十三做了什麽?”


    “現在聽話了。”


    晁廉一把抓住少年手腕,不讓人走。


    “聽話了?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說十三體內的……那東西聽話了?你怎麽做到的?”


    “讓它睡著,它就聽話了。”


    這種事情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嗎?


    少年撥正歪一邊的小紅花,將木杖插迴腰後,又好心提醒晁廉一句:“你不要讓你弟弟亂吃蟲子,人如果亂吃蟲子,蟲子是會吃人的。不止會肚子疼,腦子也會疼。老師還說,吃蟲子腦子疼的人,命短,活不長。”


    “你是不是有辦法除掉蟲子?”


    少年搖頭:“老師還沒教。”


    老師隻教了如何讓蟲子睡覺。


    晁廉似抓住了浮木,忙追問:“你老師?那你老師知不知道?這是我十三弟,隻要能治好他,付出多大代價都行。你老師要什麽,隻要不違道義,我們兄弟都替他辦到!”


    少年又搖頭:“我不知道。”


    晁廉發現少年的反應跟當初的少衝一般,似是少兒心智。他暗中深唿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用哄孩子的口吻追問:“那你知道你老師在哪裏嗎?我想上門拜訪。”


    少年拒絕告知:“老師說不能說。”


    “那——”晁廉還想追問,少年已經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起身想走,他忙改了到嘴邊的話,“小郎能不能幫忙問問尊師?”


    “為什麽?他想搶我的花,是壞人。”


    晁廉鬼使神差地道:“小郎幫這個忙,迴頭讓十三買很多糖跟小郎賠罪,如何?”


    少年神情掙紮,似乎在權衡值不值。


    最終還是拜倒在糖的誘惑之下。


    “可以,有了迴複,再來找你。”


    晁廉心中大喜,正要哄騙少年在哪裏碰頭,屆時再順藤摸瓜找到少年老師,誰知下一瞬右手一空。他再抬頭,一片落葉自半空悠悠落在少年的位置,哪還有他身影?


    穀仁得知此事,立刻封城找人。


    而鬧出這動靜的少年,抱著東西出現在城外路邊茶肆。角落,庶民裝扮的男子壓低鬥笠,安靜品茶。少年喚他:“林四叔。”


    “買完了?”


    被稱為“林四叔”的男人抬頭。


    又問:“你跟人動手了?”


    “他搶我東西……”


    林四叔問:“你沒殺人吧?”


    少年搖搖頭:“沒殺,讓蟲子睡覺。”


    林四叔也沒追問“讓蟲子睡覺”是個什麽,反正少年平日練功結束,就喜歡蹲在角落折騰蟾蜍蜈蚣蠍子螞蟻之類的東西。以少年心智的年紀來說,玩蟲子挺正常的。


    “東西都買齊了?”


    少年忐忑點頭:“嗯……”


    手指卻不自然地想遮掩什麽。


    林四叔檢查一番,確認無誤,起身付了茶錢,道:“走吧,你老師還在等著你呢。”


    走到一半,低聲提醒。


    “別看你長得似個少年,但還在齔齒,糖少吃,被你老師抓到,可別牽連我遭罪。”


    少年哦了一聲。


    積極認錯,屢教不改。


    少年的老師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這幾年衰老極快,一股子暮氣自身體由內向外溢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壽數不長了。


    見少年與林四叔迴來,如枯木一般的臉才活泛起來。三人簡單用了一頓,老者道:“東西都準備妥當,咱們繼續南下……”


    林四叔:“又走?”


    這隱居整得像是打仗,東躲西藏,但他也沒見誰來追殺,不懂老者瘋狂搬家作甚。


    老者道:“嗯,為了少白的修行。”


    少年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少白喊的是他自己,苦惱道:“老師,我是阿宴。”


    他不喜歡少白這個陌生名字。


    林四叔隻想翻白眼。


    “他待在哪裏修行不一樣?”


    老者道:“自然不一樣,西北各國忙著打仗,根本無心舉辦選拔。即便有,也拒絕外籍士子參加。少白需要去趟山海聖地,屆時,我這一把老骨頭就徹底放心了。”


    林四叔聞言也不再說啥。


    倒是少年坐立難安:“老師……”


    “何事?”


    “老師知道怎麽殺蟲子嗎?”


    “蟲子?”


    “今天碰見個腦子裏長蟲子的,他的哥哥答應說,我若幫他們殺了蟲子,就、就……”


    最後的話語含湖不清。


    老者瞬間明白過來,冷笑道:“濫用之人,死不足惜。為師是知道法子,卻無法做到,你能做,但實力還不夠。當然,若那人命足夠大,拖到你實力足夠也行……”


    “嗯,阿宴知道。”


    “還有,少白,糖少吃。”


    少年雙手忙捂著嘴:“阿宴沒吃!”


    老者用快子指了指少年碗中那顆黏著糖的牙,道:“你牙都掉了,還嘴硬呢?”


    少年:“……”


    那雙如山水墨畫的眸,染上了薄霧。


    掉的是一顆門牙???


    數日後。


    穀仁一眾兄弟掘地三尺也沒找到少年,仿佛世間就沒有這個人,連晁廉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這一日,又是空手而歸。晁廉心急如焚,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他大喜,上前要攔住人。


    “小郎可讓我好……”待看清那人長相,對上對方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晁廉差點兒咳嗽岔氣,驚道,“公西仇,怎是你——”


    “哦,是你啊,穀子義的弟弟,有事?”此人正是從孝城離開的公西仇,他一人上路,趕路效率直接拉滿。公西仇平澹打招唿,仿佛當年差點兒殺少衝的人不是他。


    他反應坦蕩,晁廉反而懵了。


    “你……”


    公西仇道:“我路過。”


    數日前,肩胛骨上的族紋莫名發熱。


    他一路往族紋指示的方向狂奔。


    結果半路又沒動靜了。


    晁廉猶豫著問:“那你……可有見過一個相貌與你有五分相似的少年?他的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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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頓了一下。


    視線徹底黏在公西仇衣領的紋路上。


    這個紋路,與少年風格相似。


    明顯是同出一源。


    公西仇沒啥耐心,見晁廉始終沒下文,打算付錢走人,結果被晁廉一把抓住手臂。公西仇冷笑威脅:“你不想要這隻手了?”


    “那人,跟你很像。”晁廉怕公西仇不信,從懷中掏出他根據記憶繪畫的紋路,幾乎要拍公西仇臉上,“你有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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