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欠了一個國?”


    趙家小娘子險些以為自己產生幻聽。


    青年文士輕描淡寫:“是啊。”


    又轉頭向祈善求證道:“是也不是?”


    祈善:“……”


    趙家小娘子不知祈善底細,也聯想不到國仇家恨上麵,少年倒是知道點兒皮毛——聽聞薑勝、荀貞二位先生跟祈善就有舊仇,三人平日都懶得瞥對方一眼,互相嫌棄。


    她大膽猜測,這位自稱是祈善先生遠親的青年文士,性質跟薑勝二位先生一樣?


    “莫非是主簿滅了您的故國?”少年不知該如何稱唿青年文士,捏不準他是敵是友。


    青年文士:“是,也不是。”


    他平靜的態度讓少年有膽子繼續追問:“是也不是?那就是‘是,還是‘不是?”


    這叫什麽迴答?


    青年文士反問少年:“小郎可聽過‘齊紈魯縞、‘買鹿製楚、‘買狐降代三條計謀?”


    少年麵頰浮上尷尬窘迫的微紅。


    搖頭:“小子學識淺薄,未曾聽聞。”


    青年文士也沒有刻意為難她。


    “根據賊星言靈記載,這三條皆出自一人之手,此人名為管仲,他也真正做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以‘齊紈魯縞為例,據聞曾有兩國為鄰,一曰齊,一曰魯。兩國皆善紡織,齊國產的叫齊紈,魯國產出的叫魯縞。管仲上諫,命令齊國自上而下皆著魯縞,庶民依令而行。魯國商賈見有利可圖,收購魯縞販至齊國。”


    少年聞言,若有所思。


    倒是趙家小娘子聽了皺眉,問道:“這人好生奇怪啊,既然是齊國人,為何推崇魯縞。自家的齊紈生意豈不是黃了?銀錢白白流入魯國手中,不怕養肥魯國的兵馬?”


    傷了本國紡織,何苦來哉?


    少年道:“收不收魯縞,不是一道命令的事兒?他能讓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皆著魯縞,棄用齊紈,自然也能再下令著齊紈,棄魯縞。既然是計謀,哪會白白送人好處?”


    趙家小娘子反應過來。


    “這確實。”


    青年文士說出計謀下半段。


    “如此這般,魯國不賦於民而財庫充裕。國君聞之,令治下庶民織造魯縞。計謀見效,管仲又上諫,令人重著齊紈,禁魯縞,不與魯國通商。魯國庶民餓餒相及,應聲之正無以給上。庶民斷了生存來源,莫說給王庭繳納賦稅,連自家的口糧都供給不上……”


    趙家小娘子聽了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對一國糧食下手?”表麵上齊國才是冤大頭,沒想到冤種竟是魯國自己……


    “魯國國主為何不命令境內庶民全部種糧?即便錯過耕時,隻要種出糧食,便不再受齊國掣肘吧?”少年剛問完就意識到什麽,“人能三日不食,穀不能三月而得……”


    糧食成熟需要時間。


    而這個時間足夠魯國被齊國宰割。


    “先生,剩下兩條計謀——買鹿製楚、買狐降代,也是一樣?”少年對這位“管仲”產生極大的好奇心。不過,一看故事便知這部分賊星言靈是文心文士才感興趣的。


    青年文士頷首:“買鹿製楚是讓楚國境內男女荒廢耕種,進山獵生鹿;買狐降代,則是讓代國庶民為狐皮奔波,國力衰弱,被北方離枝趁虛而入,不得不投降齊國。”


    少年聽完明白了什麽。


    “祈主簿對您故國用了管仲之謀?”


    青年文士臉色微黑道:“他是提了這個建議,不過一早就被看穿了,王庭那邊就將計就計,試圖讓祈元良效忠的國家狠狠出一次血。誰知,這廝玩了個連環計。借此造勢,牽頭吆喝,鄰國商賈見有利可圖,紛紛過來,效仿祈元良之舉,與本國商賈簽訂契卷,預支第二年的花卉。若無法交貨便需要抵償十倍金額,第二年上遊泄洪……”


    上遊小國泄洪搞下遊小國……


    這算是基操。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下遊小國自然防著上遊的老六玩這一出,除了農田耕地無法搬走,境內庶民居住位置都在高地,甚至連建築都是高腳樓。最大限度抵消洪水帶來的損失,甚至還有因禍得福的——泄洪帶來上遊沉積淤泥,耕田都不用特地養肥力,連著數年豐收。


    青年文士的故國本身就高度依賴進口糧食,各地糧庫至少有兩年儲糧,上遊泄洪還不至於搞得跟魯國、楚國、代國那麽被動。甚至都不在意上遊老六泄洪不泄洪。


    結果——


    那場泄洪的打擊目標根本不是糧食,而是花!將第二年訂出去的花都搞死了,交不出貨,大量商賈破產,要知道這些商賈背後多有世家貴胄支持,甚至還有王室披馬甲下場。幾個鄰國見此,自然不忿損失,借機發難,落井下石。於是,他的故國就滅了。


    少年:“……”


    趙家小娘子:“……”


    少年理清楚,期期艾艾道:“那、那,這也算正常交鋒,為何說祈主簿欠了您……”


    青年文士的表情寫滿了“不想提”。


    還能為什麽?


    因為他手賤救了祈元良啊。


    這廝偽裝出一副軟軟糯糯,一臉無害的模樣,與他引為至交好友,他還想著將對方引薦給朋友。結果這廝扭頭就讓他傾家蕩產,一夜間從腰纏萬貫變成了赤貧階層。


    少年:“……”


    趙家小娘子:“……”


    這仇的確是很大。


    但,她們不理解——


    二人見麵,除了一開始挾持素商,有點兒火氣,剩下時候相處還算融洽?


    說是仇人更像是朋友。


    殊不知,這事兒還有一層內情。


    那彈丸小國表麵上愛花盛行,卻不是什麽幹淨的地方,王室更是藏汙納垢,人間至髒之地!勳貴公卿濫情縱欲,到處留種,青年便是一夕歡愉後的產物,而其母早有夫婿,生母養父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隻是礙於生父身份,不得不留下他的命。


    他自小受盡冷眼。


    而生父?


    嗬嗬,他為求自保,到處祈憐鄰國,身為國主卻答應一係列荒誕條件,其中之一便是減少本國耕種土地麵積,高價收購鄰國糧食。庶民想要果腹隻能買糧,而買不起的直接餓死,一時餓餒無數,哀鴻遍野……鮮花著錦之下,卻是一副腐爛腥臭的皮囊。


    青年文士有救國之心卻無救國之路,數次進言生父,反遭嗬斥,上了庭仗。


    他被拖下去仍不忘高聲質問。


    【君父可知這些年餓死多少人?種種舉措,不啻於抱薪救火,君父——】


    對方的薄涼讓他心寒。


    【區區庶民,螻蟻爾。】


    周遭鄰國,幾度被滅幾度興起,唯獨他這彈丸小國屹立傳承數十年之久,側麵說明王室采納的政策沒有錯。這小小文士也敢對自己指手畫腳,嚷嚷什麽為民請命!


    不自量力!


    因此,當青年文士遭遇貶謫,機緣巧合救了祈元良,看穿對方計謀才未阻攔。他腦中甚至萌發了一個瘋狂念頭——國不將國,不如滅之;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隻是——


    國是滅了,但祈元良許諾的盛世太平呢?這廝克死他主公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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