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國,曲滇,翟府。


    翟歡兄弟遊曆歸來本是一樁喜事,府上也許久沒熱鬧過了,按理說要好好操辦慶賀。但誰也沒想到,翟府卻掛起了白幛,點綴了白花, 明顯是要操辦喪事。


    府上仆從更是輕聲躡腳。


    生怕發出聲響驚擾府上主人。


    此事傳到市井,庶民無不唏噓。


    無他,翟府這樁喪事亡者並非翟府主人,而是曲滇名門翟氏宗子未過門的宗婦。宗子翟歡與那位薄命女郎的故事,此前一度被傳為佳話,誰知現在天人永隔。


    “唉, 可惜了……”


    談及此事, 眾人無不扼腕。


    此女與翟歡是自小就指腹為婚的,女方出身清貴, 兩家原先門當戶對。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女郎家中出了事,累及全家老小,門楣衰落,她也意外毀了容顏。


    世人皆以為翟歡會取消婚約。


    二人如今身份相差太大,即便翟歡悔婚,世人也不會責備他什麽,若他能大度幫女子再尋一門可靠的婚事,還能傳為美談,但翟歡行事總能超出常人預料。


    不僅力排眾議接濟未來嶽家,還將未過門的未婚妻照顧得十分妥帖。


    任誰也挑不出錯。


    若有人議論此女容貌如何,興許還要跟翟歡比鬥一番,用實力讓長舌嘴碎的人閉嘴,更是不止一次公開表明翟氏宗婦隻有她能當。容貌如何不重要, 家世如何也不重要, 他不貪戀人間顏色,也沒多大野心需要借嶽家之勢達成,她很適合!


    此言一出, 多少女郎羨慕?


    曲滇庶民都知道,不出意外,這位翟氏宗子遊曆歸來就會迎娶女方,有些期待又有些焦急——那種感覺像極了苦追多年的cp終於要水到渠成、圓滿幸福。


    不出意外的話,還是出意外了。


    翟歡與堂弟翟樂乘船歸來。


    孰料,申國王姬淑姬就在那艘豪華畫舫聚眾宴客,與一眾才子名士笑談,好不快活。江風吹拂,酒意上湧的淑姬遠遠看到一抹謫仙般的高挑身影,驚鴻一瞥。


    【此子是誰?】淑姬借著酒意問。


    【誰?】


    【瞧著像是翟悅文……】


    【是翟悅文沒錯,他身邊那個不就是翟笑芳。這倆遊曆迴來了?】


    淑姬:【翟悅文,翟笑芳?】


    一名士道:【曲滇翟氏一門雙秀,一文一武,皆是天資非凡,讓人羨慕。】


    口氣有些酸溜溜的。


    淑姬來了興致,看著身邊這群花枝招展的年輕名士也沒興趣——這些人雖自稱名士,卻是家中給營銷出來的虛名, 隻是臉長得好看。淑姬原先也蠻喜歡,但跟剛才看到的兩人相比就是庸脂俗粉, 徒有外表卻無內質, 讓她瞬間沒了胃口。


    淑姬笑盈盈道:【如此天人絕色……得空,該登門拜訪拜訪……】


    一眾年輕名士麵麵相覷。


    他們多是曲滇或曲滇臨近郡縣人士,對翟氏翟歡非常熟悉——嘖,這廝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他們不僅印象深刻還有嚴重的心理陰影——同時也很熟悉淑姬。


    淑姬是當今王太後唯一女兒。


    國主唯一的胞妹。


    這對兄妹幼時過得也辛苦,其母,也就是王太後原是掖庭女婢,一次偶然被老國主臨幸懷孕,一生還是龍鳳呈祥。老國主膝下子嗣稀少,按理說這對兄妹應該很受重視,但架不住老國主生性懦弱,真正的實權掌控在彼時的大王後手中。


    這對兄妹外加生母在飽受磋磨。


    直到王後和老國主互相送對方上西天,老國主膝下幾根苗苗都死光了。


    眾臣一頓扒拉,才將這對兄妹找出來,三人一朝鹹魚翻身,揚眉吐氣。


    第一時間就用殘忍手段搞死曾經欺辱他們的人,婢女宦官慘死百餘。


    王太後窮了一輩子,上位之後極盡奢華;國主行事隨行所欲,生性敏感多疑,讓他發現誰看不起他,他那個腦袋瓜就想出無數辦法將人活生生折磨死。


    相較之下,淑姬就“正常”得多。


    她喜歡男色。


    特別是出身好、容貌好的年輕男子。她可是王姬,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之一,理當配世上最好看的男子。當街強搶有婦之夫都幹過,隻要她看上,她就要得到。


    若武力不行就用強權,這次盯上翟歡二人也存了一樣的心思。


    淑姬不滿道:【可有為難?】


    一人道:【翟悅文有未過門的妻。】


    淑姬哂笑一聲:【未過門而已。】


    過門了她都能弄到手。


    又問女方是誰。


    這事兒在曲滇打聽一圈都知道,幾個名士也未隱瞞,但也有暗示翟悅文不可輕易得罪。淑姬容貌濃豔,眼波流轉間全是成熟風韻,也假惺惺地感慨這段佳話。


    幾個名士以為淑姬打消念頭,心下稍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酸溜溜的。


    他們在家中不受重視,本事稀爛,唯有一張臉能拿得出手,為前途也不得不奉承恭維這位荒【淫】無度的王姬。人家翟歡隻是路過,便勾起對方的興趣……


    嘖,怪不公的。


    一連幾日,淑姬沒什麽動靜。


    翟氏兄弟遊曆歸來,翟府上下喜得像是過年,連伺候的仆從也額外得了兩個月的工錢。翟歡二人依照禮儀拜訪宗族長輩,忙碌兩三天才有空歇一歇腳。


    “阿兄,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你去看阿嫂吧……”四下無人,翟樂坐沒坐相,看得翟歡眼皮亂顫,糾正的話就要說出口。


    但——


    念在堂弟貼心又懂事的份上,他這次不教訓了。翟歡帶著一大堆的精致禮物去未來嶽家拜訪,與未婚妻隔著屏風說了會兒話,談及二人婚期,俱是羞澀。兩家婚事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妥當,隻差翟歡歸來,提上日程的話,最慢也在這半年。


    翟歡也未料到,這會是最後一麵。


    婚期敲定後,男女不可再見。


    翟歡還得忙族裏的事情。


    離開許久,哪怕是他也要一些時間熟悉期間發生的事情,捋清局勢,還要抽空親自去獵大雁,便離開了幾日。幾日後,他騎馬趕迴,收獲尚可,活捉兩隻體型不小的大雁,捆得結結實實。翟歡心情明媚,唇角噙笑。


    直到翟樂騎馬慌忙趕來。


    “怎得慌慌張張的?”他看著翟樂的表情,心下咯噔,隱約有種不祥預感。


    “阿兄……阿嫂她……”


    “你阿嫂怎麽了?”有外人的時候,翟歡從不讓翟樂喊未婚妻為“嫂”,還未真正成婚,這般稱唿有損女方清譽。如今婚期都敲定了,喊兩句也無妨。可是,平日讓他心下微暖的稱唿,如今卻讓他心涼半截,“你說啊!”


    一貫開朗的少年此時卻支支吾吾。


    微紅著眼眶道:“節哀……”


    轟!


    有什麽東西在他耳畔炸開。


    待翟歡迴過神的時候,前方唿嘯而來的勁風打在臉上,胯下駿馬將速度提到了極致,連翟樂武氣化出的戰馬都追趕不上。他顧不上其他,策馬趕至。


    氣氛不對!


    翟歡踉蹌下馬。


    拂開想上前攙扶的仆從。


    還未抵達,便聽此起彼伏的嗚咽哭聲,翟歡撥開人群,一具麵色青白的屍體闖入他的視野。少女睡顏安詳,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脖頸有一道青色勒痕……


    翟歡微微仰頭。


    房梁懸吊一根粗麻繩。


    “怎麽迴事?”他以為自己用盡全身力氣問出這聲質問,但無人迴答,哭哭啼啼的依舊哭哭啼啼,沒多少誠心的,已經借著抹淚姿勢暗中觀察他的反應。


    半晌,他才意識到這聲呐喊隻在他心中,外人看來他隻是動了動唇。


    僅僅半日——


    市井出現諸多惡意討論。


    說這位女郎在翟歡離開的幾年與其他男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怕被發現於是羞愧懸梁自盡;也有人說她腹中懷了孽種,兩家敲定婚期,她無奈自盡……


    這些有鼻子有眼睛的言論甚囂塵上,被翟樂帶人一頓胖揍才勉強壓下來。


    這時,未來嶽母端來一碗東西。


    “悅文……”


    “母親。”


    聽到這個稱唿,婦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一次簌簌滾了下來。


    “……我這苦命的女兒啊……若你們能順利完婚……”未來嶽母已經哭了許久,眼前花得厲害,雙目紅腫,“隻是……如今出了這件事情……隻當你二人無緣吧……”


    翟歡握著那隻早已冰涼的手,眸色前所未有得冷:“誰殺的她?”


    大婚之前懸梁自盡?


    誰信?


    婦人欲言又止。


    隻是將那碗東西往他身邊推了推,輕聲道:“悅文,莫要再問了,你就……唉,不告訴你也是為了你好,莫要讓我這可憐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好不好?”


    翟歡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誰殺的她?”從頭到尾,看也沒看那碗遮蓋著黑布的東西,但他五感敏銳,嗅到了血腥味。再看未婚妻手臂上匆忙包紮的東西,猜出幾分,“歡必須要知道。”


    婦人垂頭不言。


    隻是麵上難免帶了幾絲一閃而逝的怨懟,被翟歡精準捕捉:“阿靜雖未過門,但我倆指腹為婚,這些年感情深厚,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她當為翟氏婦。喪儀理當在翟府辦,母親,兒先帶她迴家,您稍後再來。”


    “你——”


    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麽。


    翟歡已經彎腰將人抱在懷中。


    婦人試圖讓家丁阻攔,孰料守在門外的翟樂雙目一瞪,化出武鎧,震懾眾人不敢上前伸手。隻能眼睜睜看著翟歡將人抱走。


    “阿樂,拿著東西走。”


    “東西?什麽東西?”


    翟樂一時不懂,直到被趕上來的婦人塞了一碗血腥濃鬱的碗,他悄悄掀開,碗中竟是一小塊沾血的肉。他一下子就懵了,不解看著堂哥,又看看婦人。


    “這是?”


    婦人抽噎道:“阿靜留下的。”


    翟樂不知想到什麽,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端著那碗匆匆趕上自家堂哥。


    這下子,曲滇就熱鬧了。


    翟府以“宗婦病逝”為由發喪。


    庶民詫異:“這不是還沒成婚嗎?”


    另一人歎道:“跟屍體成了。”


    庶民咋舌:“翟氏也允許?”


    另一人八卦道:“那翟悅文說了,不許,他便自請辭去宗子之位,翟氏交由族中哪位年輕子弟都行,他未來必會全力輔佐。”


    “瞧不出來啊,這翟悅文斯斯文文的,怎麽會如此……”完全想象不出來。


    八卦的庶民哂笑。


    “斯斯文文?你是沒看到他摁著百餘水匪腦袋,活生生將他們溺死的狠勁兒……你十歲的時候還光著腚兒玩泥巴,人家砍過的腦袋多得都能下棋了……”


    聽眾倒吸一口冷氣。


    這也是個狠人啊。


    停靈七日,翟歡將自己關了七日。


    翟樂守在門外心焦如焚。


    想勸慰堂兄兩句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這事兒發生太過突然,他聽到消息的時候都懵住,更別說自家感情內斂,可一旦投入真情就一發不可收拾的堂兄了。


    更可氣的是第六日。


    那名沒見過麵的淑姬突然派人上門,當著阿嫂的棺材向阿兄表達傾慕之意,主持喪儀的翟樂差點兒沒繃住脾氣將人打殘了。


    什麽東西啊!


    阿兄前腳喪妻,這個名聲狼藉的淑姬上門撬阿嫂牆角,不知道他阿兄要守孝嗎?更絕的是,那位淑姬使者還暗示淑姬很欣賞他們兄弟,若能兄弟二人共侍王姬,未來入仕絕對會受到重用。這事兒可不能讓阿兄知道,不然非得氣瘋不可。


    第七日,房門拉開。


    翟樂一聽到動靜就跳起來。


    “阿、阿兄……”


    一時間,他不敢認翟歡。


    翟歡似乎哪裏都沒變,但又似乎哪裏都變了,慘白唇角掛著一縷早已幹涸烏黑的血漬。他聽到聲音,扭頭,淡聲問:“第幾日了?”


    翟樂下意識緊張:“第七日了。”


    “頭七啊……”翟歡聲音虛弱地喃喃道,“據聞亡者若有生前未了因果,便會在第七日重臨人間……”聽得翟樂雞皮疙瘩炸起。


    “阿嫂肯定不想看到阿兄你這樣……”阿兄此前從來不信那些怪力亂神。


    翟歡問:“可有使者上門?”


    “額……有……”


    “王姬的使者?”


    雖是問題,卻是篤定口吻。


    “嗯,阿兄怎麽會知道?”


    明明他這幾日都沒出門。


    還是有人通風報信了?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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