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傳閱一遍。


    眾人腦中萌生了同一個念頭。


    或許、大概、可能……沈君真是傻的?


    哪有讓別人替自己守家的?


    也不怕自個兒一迴來,家沒了?


    這種念頭在肚子裏滾了幾圈,精明宛若老狐狸的文心文士已經想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這會兒,這些文心文士也不談什麽立場派係利益了,各自發表了不同意見。


    意見一,沈君坦蕩君子,世間罕見。


    意見二, 沈君大奸似憨,不得不防。


    第一種意見以對沈棠有好感的天海士族出身的文心文士,不說別的,沈棠祖傳的靈酒確實有用,助益良多,再加上沈君不計前嫌襄助天海走出疫病陰雲, 他們更傾向沈棠是貨真價實的君子, 咱們不該以狹隘思想揣測人家的坦蕩,這樣反而落了下乘。


    說得再明白一些,不能因為自己心黑,所以看誰都心黑,特地內涵一下秦禮。


    因為秦禮就是第二種的意見。


    但跟他同樣想法的人並不多。


    秦禮:“……”


    秦公肅真正無語了。


    為什麽這些人會相信世上真有君子?


    沈幼梨若是名士,秦禮相信人家是真君子,但人家是一個小勢力的頭頭,一年不到時間讓河尹脫胎換骨的狠人,沒點兒雷霆手腕能站穩腳跟,還將河尹殺成一言堂?


    即便支持他的人不多,秦禮還是要說說自己的看法:“主公,這是個陽謀!”


    陰謀是暗搓搓地搞事情,多一顆心眼還是能防的;但陽謀卻是因勢利導、光明正大地算計,難躲, 甚至躲不開,隻能正麵接招拆招。如今的吳賢便陷入這種局麵。


    吳賢看著帳下僚屬各持不同意見,麵上不動聲色,也未偏向哪一方:“陽謀?”


    “主公與沈君對外是‘棠棣之交’……”


    秦禮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 吳賢略微有一點點心虛, 三人成虎真是害死人啊, 原本假的東西被傳來傳去,也營銷成真的了,連他本人聽到都要愣上一愣,含糊以對。


    “沈弟確實待吾如長兄……”


    大概,沈幼梨也這麽想的。


    秦禮驀地正了正臉色,道:“主公此言差矣!主公不妨想想,沈君此番為何出戰?是為驅逐賊寇、是為解救飽受賊寇之苦的無辜庶民,人家占著‘大仁大義’四字。”


    各種意義上的“占著大義”。


    吳賢一心二用,險些被自己逗笑。


    耳畔又緊跟著傳來秦禮義正詞嚴、鏗鏘有力的聲音,將吳賢說得神色凝重。


    “師出有名,方能‘揚旆分麾,風行電掃’,沈君占盡‘人和’。世人皆知其高潔品行,且對主公這位‘兄長’敬佩信任。此番情形,主公若幫了這忙,一旦河尹郡生出變故——諸如流民草寇聚眾襲擊,河尹郡能失守嗎?”這問題一刀見血,切中要害。


    答案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 明擺著的。


    這種情況下隻能死守。


    倒貼糧草、人馬、軍需也要死守!


    而且還是不計一切代價死守。


    不然的話,世人隻會以為吳賢是假君子、真小人, 故意出工不出力。人家沈君這般信任你,你居然故意丟了沈君的老巢。說,這是不是你內心暗搓搓期盼的?


    哪怕吳賢真盡力了,質疑也不會少。這封信函在秦禮看來就是一記極其惡毒又讓人無法招架的陽謀,將人架起來烤。不禁讓秦禮想起“惡謀”祈善用過的文心言靈。


    【危在吾身,即施於人,故——吾危則人危,人欲不危,需施援手解吾之困。】


    仔細琢磨,是不是異曲同工地缺德?


    秦禮暗中後槽牙都要磨起來了。


    嗬嗬,“惡謀”果然不可能從良的。


    遠在河尹的祈善膝蓋狠狠中了一箭。


    吳賢沉吟了會兒。


    不得不承認,秦禮的陰謀論完全說得通。用這邏輯來看,這確實是個陽謀。


    但是——


    但是沈幼梨的個人形象實在是太好了。


    吳賢心中打起了小鼓,在兩種聲音來迴橫跳。這時,跟秦禮持反對意見的幕僚跳出來發言。人家不搞陰謀論這一套,他就問了一個很樸素的問題:“假使沈君真有這種打算,試問有誰敢拿身家性命做賭注?”


    就不怕自己好不容易經營有起色的家當被人強占了?不是他diss自家主公的節操啊,而是自家主公其實沒啥節操,人家親兄弟都能搞死搞廢搞殘哦。


    隻要沒有道德就無法被道德綁架。同理,隻要主公吳賢臉皮厚一些,默默吞下河尹,縱使沈棠帶兵迴來也隻能看著幹瞪眼,氣急敗壞地跳腳而拿人無可奈何。


    至於說罵名?


    當世名聲再壞能有鄭喬壞?


    人家鄭喬扮豬吃老虎,給庚國太後當孝子傀儡才獲得人家全力支持登上王位,上位之後翻臉不認人,一腳踹了人家太後。名聲這麽壞還能吃好喝好睡好,享樂無邊。


    自家主公翻臉,才哪到哪兒?


    退一萬步,即便沈君沒提出讓主公幫忙守河尹防止賊寇偷襲,自家主公就能眼睜睜俺看著河尹被攻陷,危急天海?秦禮自個兒心眼兒多,所以看誰都不是好人。


    沈君這般坦率,自家主公也不用愁迴頭找什麽借口去幫忙,多好?


    二人君子之交,搞甚勾心鬥角?


    秦禮被這廝洋洋灑灑一通話懟得臉色都青了,憤怒的焰火在跳躍。


    眼看僚屬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重,吳賢隻得拍板作出兩全其美的決定——答應派兵幫沈棠看家守水晶,但負責統帥此事的人是秦禮,且給予他全權處理的權利。


    不管這究竟是陽謀還是真的坦誠,兩不得罪,吳賢也是留了心眼的。


    隻是——


    他萬萬沒想到啊,沈棠的心眼加起來堪比蜂巢!因為同樣的看家守水晶請求,人家是群發的。不止是他,穀仁和章賀也收到了。連夜招來各自僚屬智囊團商議。


    表情糾結好似便秘了七八日。


    這究竟鬧哪樣???


    章賀這邊跟沈棠有藥材生意往來(割韭菜),他還借著沈棠的靈酒將邑汝幾家硬骨頭削了又削,或打壓或懷柔,效果顯著。兩家麵對流民草寇,利益立場是一致的,算是一條船,不可能不出兵幫忙。再加上章賀很愛惜羽毛,幫忙就要出真力氣。


    穀仁這邊就更加不用說了。


    上南疫病要是沒有人家慷慨相助,最後鬧到什麽情形還不好說,哪裏能緩過那口氣?再加上十三弟少衝之事,於公於私,人家對上南都有恩情,對他穀仁有恩情。


    穀仁跟幾個兄弟開了個“家庭會議”。


    一番商議,派出跟沈棠有過幾麵之緣的十二弟晁廉、十三弟少衝和六弟。


    前二者率兵打仗有一手,帶兵出陣搞草寇流民,後者醫術精湛,對軍務更是熟稔於心,用以留守河尹郡再好不過。三家出發時間不一樣,但幾乎是前後腳同時抵達。


    一問:“你來幹什麽?”


    答曰:“是沈君巴拉巴拉……”


    最開心的,莫過於魯下郡的信使。


    沈君果真沒有騙他。


    說至多兩日,就真的至多兩日。


    搖人搖來一萬五六精銳,各個披甲戴胄、精神飽滿,光刃往那兒一杵,撲麵而來的精兵氣勢,隻差在臉上寫著“老子能打十個”的標語。信使激動地差點兒哭出聲。


    沈君這人能處啊,有事兒人家真上!


    但,三家負責人的心情就不太妙。


    他們三家跟沈棠關係都不錯,但不意味著他們三家彼此關係就不錯,更別說還都接下來沈棠看家守水晶的請求。這意味著他們三家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要配合守城。


    (╯‵□′)╯︵┻━┻


    搞毛線呢!!!


    秦禮動動嘴角,咽下花式咒罵。


    顧池作為接待眾人的河尹郡代表,他的眼神頗為玩味,餘光在秦禮和祈善身上遊走——因為秦禮罵人,十句之中,四句罵上南、四句罵邑汝,剩下兩句罵“惡謀”。


    這下河尹郡是真的穩了。


    想丟也丟不了。


    人家堅定認為這個缺德到家的陽謀是祈善的餿主意,唉,他又替主公背鍋了。


    顧池暗搓搓地神遊天外。


    怎就無人能看穿主公的本質呢?


    沈棠作為東道主,麵對遠道而來的援兵,自然要設宴招待一下,明日稍作休整就火速出兵魯下郡。說是“接風洗塵”,實際上就是一邊吃一邊商議之後的作戰策略。


    說起“接風洗塵”就不得不提一句官署夥食,作為天生點亮“吃貨”、“種田”兩項天賦技能的原·種花家土著,沈棠用化身三開996的同時還不忘改善官署食堂的水平。


    畢竟,吃得幸福真能提高工作效率!


    奈何食材有限,花樣還不多。


    饒是如此,也夠眾人小小驚訝了。


    少衝和晁廉為首的武膽武者很給麵子,風卷殘雲掃完食案,添了好幾碗粟米。


    秦禮慢條斯理用完,放下筷子。據趙奉寄迴來的信函所寫,河尹郡今年是小豐年,各地收上來不少田稅……因此呢,他提議沈棠負責兵卒守衛河尹期間開銷軍需。


    不算過分吧?


    從道理上來講是不過分,從天海借兵看家還讓人自備口糧確實有些不道義,又不是人人都像趙奉一樣欠沈幼梨一條命,被迫白打工還恩?但——


    秦禮不懂什麽叫“惡性內卷”。


    更不懂這玩意兒有多可恨!


    還不等秦禮暗示到位——例如天海兵卒為了趕時間,急行軍帶不了多少糧草軍需,沈棠作為東道主要負責這方麵的開銷——那名叫少衝的少年笑著插嘴:“這個沒事兒,我們帶夠了的,要是缺的話,可以勻一些。”


    晁廉卻聽出其中的官司。


    他跟六哥同時拽少衝的衣袖,少衝迷茫:“六哥、十二哥,你倆拽我作甚?”


    少衝對沈棠有著極高的好感度。


    別看他生得粗莽,人也不怎麽聰明,但他知道自己越來越少被蠱蟲折磨,其中有沈君的功勞。大哥教導他做人要知恩圖報,他就讓自己的私屬部曲背夠了糧食過來。


    每一匹戰馬都背著大袋糧食。


    天海派來的兵卒沒糧食,他有糧食,大家夥兒一起分一分怎麽了?


    晁廉想捂嘴都來不及。


    六哥更是笑得尷尬都要溢出嘴角。


    一邊給少衝使眼色,一邊對著秦禮笑笑:“嗬嗬,小孩兒不懂事,不懂事……”


    秦禮嘴角抽了抽。


    因為少衝這一波打岔,秦禮之後的話不好再說,邑汝這邊的使者看看局勢,也咽下了討要糧草的腹稿。隻能迴頭讓自家主公再支援一波,希望不會待太久。


    不然,虧大了!


    掏錢倒貼替對手看家!


    這說出去誰信啊!


    沈棠作為主人似乎沒看到三方人馬眉眼流轉間的官司,大方表達自己的喜悅和感激,又將四寶郡結盟的往事拉出來說。秦禮言不由衷地敷衍應和,少衝積極響應。


    邑汝這邊的使者默默吃瓜看戲。


    四寶郡那一戰,邑汝並未參與。


    三家這次帶兵一共一萬五六,一半精銳跟著馳援魯下郡,剩下兵力相對不是那麽強的,留守河尹郡防止流民草寇偷家。沈棠聽到這個數字,喜得一拍大腿。


    她道:“集結我們四家萬餘精銳兵力,定能殺退賊寇,護得魯下郡安危!”


    秦禮:“……???”


    穀仁他六弟:“……???”


    邑汝使者:“……???”


    萬餘精銳???


    雖說在大陸四分五裂,百國林立的當下,萬餘兵力不算寒磣了,各個還都是精銳,打四五倍己身的流民草寇完全沒問題。哪怕六七倍,也能讓對方掂量掂量撤兵。


    但是——


    三家帶來的兵馬,最精銳的一半出陣,勉強算他個七千五吧,再加上沈棠這邊的兵力一共萬餘——秦禮非常懷疑這個“餘”可能就是零頭——換而言之,沈棠就出兵兩千五。用兩千五換來三家七千五的精銳守城,還是硬著頭皮必須死守那種……


    三家的臉色那叫一個七彩繽紛。


    顧池耳畔全是各式咒罵。


    他默默掏了掏耳朵,繼續裝聾。


    所以說——這樣缺德到家的陽謀怎麽可能是祈不善那廝出的?


    人家惡謀還是有底線的_(:3)∠?)_


    至少,祈不善的陰謀詭計,可以罵出來。


    自家主公的陽謀,隻能咽下苦果。


    被白占了便宜還隻能笑著看人家提褲子。


    三家之中,要數秦禮最想嘔血。


    因為他懷疑沈棠口中的“兩千五”,有多少是趙奉帳下的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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