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間,沈棠已有決斷。


    她第一反應便是扭頭吩咐徐解。


    “文注暫且在浮姑多住幾日。”


    徐解起身欲起,惱羞道:“沈君這是何意?且不說這是不是疫病,即便它是,沈君便認定疫病兵氣是我等從上南帶來嗎?”


    竟然還想將他扣留下來。


    沈棠反問:“倘若真是疫病,文注是準備帶著病氣亂跑,到處投毒嗎?”


    相貌已有幾分成人模樣的少年,目光堅定,語氣是不容置疑、不容反駁的強硬。


    “徐文注!若真是疫病,即便是死,你我也要死在浮姑城!”話音落下,不待徐解此時何等心情和反應,沈棠溫聲安撫林風,“令德,莫慌!先將那幾人轉到治所空房。”


    她又招出數隻羽毛油光水滑的青鳥。


    它們身形矯健地向天際振翅而去。


    “傳我命令,封城!”


    沈棠不確定那是不是在上南村落肆虐的疫病,但先找個借口——例如捉拿潛逃的惡徒——封城一時半刻還是沒事的。。若事後證明是她小題大做,也能很快揭過此事。


    庶民甚至可能注意不到這麽個細節。


    褚曜等人收到青鳥趕來的路上,沈棠在幾人安置的小院落外等候消息。


    不多時,一老一少兩名醫者出來。


    沈棠上前問:“董老醫師,情況如何?”


    虞紫幾人吐血倒地,林風便讓人去請他們過來。二人俱是在外行醫的醫師,不僅是師徒關係,還是爺孫。他們是靠著給庶民治療頭疼腦熱的毛病維持生計的。


    特別是其中的老者,年少時給醫署退休的禦醫當學徒, 不分寒暑, 畢恭畢敬伺候數年才將老禦醫打動,學了人家的真傳, 之後輾轉各地,行醫多年,練就不錯的本事。


    隻是,他出身貧寒, 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家世, 找他看病的庶民又貧窮,時常連幾錢診金都付不起。老者憐憫庶民,時常會免了他們的診金,偶爾還要倒貼幾貼藥。


    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先前冬春交替, 不少人病倒, 沈棠才發現偌大一個浮姑城居然沒一個像樣的醫館,庶民生病不是硬熬便是用土方治病。她一拍腦袋覺得不行,便讓人去物色。


    有些名聲的醫師一聽是河尹浮姑這個破窮地方, 說什麽也不肯搬過來開醫館,哪怕沈棠許諾免費給建醫館,送一棟院子也不答應。正為醫館醫師苦惱,顧池出差一趟帶迴來這倆爺孫,說是路邊喝茶時撿到的,彼時老者正在為一個老乞婆診脈看病。


    顧池一眼相中他。


    當場給人家發了份浮姑城offer。


    董老醫師倒是沒像其他醫師那般一口迴絕,他跟貧窮庶民打交道最多,這幾月時常從他們口中聽到河尹郡守沈君如何愛民如子。自打沈君過來了, 河尹徹底脫胎換骨。


    他這才知道, 為何自己最近出診總能收到診金,甚至倒貼藥都少了……


    合著都是這位沈君的功勞。


    一聽顧池是沈棠的郡府屬臣, 董老醫師沒多做猶豫便答應下來, 第二天就被人用馬車,恭恭敬敬拉到浮姑, 那老乞婆也被順手帶迴來了, 在醫館謀了份灑掃的活兒。


    郡守沈君親自接見。


    董老醫師何時見過這樣的陣仗?


    他也不是醫署太醫令, 這陣仗屬實讓他手足無措、受寵若驚。


    但沈棠這麽幹也是有目的的。


    董老醫師和他的孫子在浮姑城開醫館, 主要任務就是給上門的庶民看病。


    看一個庶民就能收到一份來自治所的補貼,若出診還能額外獲得一筆“差旅費”, 相當於治所替庶民支付了診金、出診金。當然,抓藥的錢還是要庶民自個兒自費。


    沈棠還給董老醫師抓來一批孩童。


    這些都是學徒。


    這一行為, 褚曜幾個反對。


    他們知道沈棠是覺得浮姑城醫師太少,求爺爺告奶奶也找不來倆,惱了,幹脆自己培養。且不說培養醫師耗費多少時間精力,單說董老醫師這邊兒就是個大問題。


    人家董老醫師可是年少當學徒,畢恭畢敬將老禦醫當親父親伺候,兢兢業業多年才讓人鬆口,一點點學到人家的真本事,這一身本事也要傳給自己的孫子。


    說白了, 這已經是家傳了。


    不是血脈至親或者勝似血脈至親,誰願意傾囊相授?白白將本事傳授給一群陌生學徒?老師傅帶徒弟都要留一手。


    董老醫師初時也不願意。


    沈棠二話不說, 星夜上門相勸。


    彼時,董老醫師借著那盞昏暗腥臭的油燈微光,看到那雙比油燈還亮的眸, 被少年赤誠打動。他憐憫庶民疾苦,而沈君所作所為也是為了惠及更多的庶民。


    一個小愛,一個大愛。


    他一把老骨頭, 豈能自私?


    沈棠也不是愛占便宜的吝嗇老板,不僅用了思想攻擊,占領道德高地,還用了“投其所好”攻勢,例如送董老醫師幾卷醫書。這玩意兒沈棠沒有,但其他人有啊。


    頂尖的文心文士可是移動硬盤!


    祈善和康時,這倆都是閑時翻過《農桑輯要》殘卷,前者能默三卷,後者反手又給補上一卷。褚曜更是能默五卷《齊民要術》,要知道它一共才十卷九十二篇!


    這些文心文士抓起來抖一抖,總能抖出幾卷能打動董老醫師的醫書。


    董老醫師在前:“見過沈君。”


    身後的孫子和學徒跟著行禮。


    沈棠道:“免禮。”


    董老醫師問:“沈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棠心下微沉:“自然可以。”


    董老醫師並未說虞紫幾人的病情, 而是問她知不知道河尹曾經發生過的疫病。


    “知道。”


    此事發生在沈棠上任之前兩年,她印象極深——先前處理河尹張氏問題, 便有張氏家主胞弟遣家仆哄騙受難庶民, 謊稱手中有治病良藥,但還缺一味藥引, 需要庶民家中兒郎稚女配合,借此手段,殘害無辜孩童二十餘人又全身而退,民怨沸沸。


    “兩次疫病同出一源?”


    董老醫師臉上皺紋溝壑漸深。


    沉重道:“是,症狀幾乎完全一致。”


    “幾乎一致?”


    “那就是說還有不一致的地方?”


    董老醫師:“比之先前更加兇險。”


    沈棠:“……”


    簡單來說就是上次疫病的plus版本?


    “上次怎麽治好的?可有病案留下?”


    董老醫師搖頭,吐出一個讓人心驚的真相:“沒有人治好,染病的無一活口。因郡府下發文書而來的醫師,十有七亡……”


    爆發疫病的兩個村落被郡府派人封鎖,隻有身體康健的人能活著出來。


    董老醫師並未參與那次征召。


    具體情況也是聽幸存的醫者說的。


    他篤定這次的疫病跟上一次有幹係,或許是那一次的病氣蟄伏兩三年又卷土重來了,病情更加兇險迅猛。沈棠作為郡守要盡快拿定主意,為一城的庶民考慮啊。


    沈棠深唿吸一口氣。


    她道:“我知道了。”


    讓人排查虞紫等人接觸過的目標,並且將浮姑城劃分隔離開來,分成互不相通的幾個地區,每個地區不得隨意流竄。路口有兵卒持武器把守,已經發病的被安置在治所,接觸過的安置在另一個觀察區域,剩下的照舊生活,杜絕與新來的難民接觸。


    浮姑四道城門。


    關閉兩道。


    一道用於庶民的日常進出勞作,一道用來轉移已經出現疫病征兆的庶民入疫區。


    盡管當下醫術發展不怎麽好,但勤勞智慧的庶民也逐漸摸索出一套防疫經驗,例如焚草驅逐蟲豸病氣、薰艾、洗手,甚至在發現疫病之後也知道將病人集中安置,隔開他們跟健康的人,在疫病發生的地區布下人手,隔絕染上病氣的庶民亂跑……


    醫師能救則救。


    不能救——


    那隻能封閉疫區等病灶殺光宿主。


    董老醫師接觸過病患,也知道自己作為醫者不可能離開此處,心中並無波瀾,但見沈棠也沒走的意思,反而準備踏入安置人的屋子,阻攔:“沈君不該留在此處。”


    沈棠態度堅決:“我作為河尹郡守,不留在治所主持大局,那該留在哪裏?文心文士好歹還有文氣護體,倘若疫病真兇險到連我都能撂下,我就更不能離開!”


    “可……”


    “我進去看看!”


    腳步還未邁入屋內,停了下來。


    她扭頭吩咐跟在身後的林風:“令德,你去庫房清點一下有多少葛麻,全部調出來!再傳信去百貨雜鋪找楊公,那裏的葛麻也調出來……若還不夠,再去庶民家中收!”


    葛麻是庶民製衣常用布料。


    家境稍微富裕一些,或者家中女眷手藝不錯,葛麻湊湊也能湊出來幾匹。


    “郎君要這麽多葛麻作甚?”


    沈棠:“用來做口罩。”


    鬼知道這個疫病靠啥傳播。


    口罩先戴上。


    “口罩?”


    林風不懂這是何物。


    但根據字麵意思,估計跟麵紗差不多?隻是麵紗遮麵,此物用來擋住嘴?


    沈棠道:“禮記不是有載——掩口,恐氣觸人?口罩此物就是隔絕、過濾人與人之間的氣,不然病人口中唿出的濁氣再被沒病的人吸進去,沒病的也會中招染病。”


    董老醫師眼色一亮:“吾多年前偶得殘卷,上麵有先賢記載——疫者感天地之鬁氣,在歲運有多寡,在方隅有厚薄,在四時有盛衰!此氣之來,無論老少強弱,觸之者即病,邪自口鼻而入!沈君欲以口罩阻隔鬁氣,確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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