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覺得這酒貴了?”


    吳賢擺手示意報信之人退下。


    正夫人咋舌:“四十六兩一壇還不貴?”


    她掌管中饋這麽多年,府上進出賬目都是她在把控,一件東西多少價位什麽品質,她心裏有數。即便是府上酒窖儲藏最好旳酒,一壇最多也才二十多兩!


    更昂貴的酒,不是年份很高便是數量極其稀少,再不就是用以朝貢國主的貢酒。


    這種酒一壇百兩都沒處買!


    吳賢笑道:“不貴,一點都不貴。”


    “這是什麽酒?”


    正夫人聞言添了幾分好奇。


    “自然是天下士人武者都無法抗拒的好酒。”吳賢接過正夫人遞來的布巾,擦幹雙腳,換上新製的足襪,走至夫人身側坐下,嘮家常一般道,“本以為此物到了文注手中,不賣個百八十兩止不住的,沒想到四十六兩就草草收場了,倒是出人意料。”


    正夫人鬧不明白吳賢的態度。


    一壇酒賣上天價,這不是吳賢非常忌諱的事情嗎?怎麽看他的意思,反而遺憾?


    她問:“這不是好事情嗎?”


    吳賢斜靠著憑幾,神態慵懶:“怎會是好事?文注賣出去一壇,他得上繳高額市稅、酒稅……他賣的低,繳納上來的就少,文注送上來的五十壇酒身價也降了……”


    正夫人被說得啞然無聲。


    沒想到自家丈夫打的是這主意。


    酒水多以糧食釀造,庶民尚不能溫飽,哪有多餘糧食滿足酒癮?不管是天海還是其他地方, 酒都是管控嚴格的“輕奢品”。庶民私下小規模釀酒無所謂, 但若要買賣必須收高額市稅和專門酒稅,簡單來說,沈棠的酒在他這裏買賣,是要給天海繳稅的!


    嗯, 還是每年三月不退稅那種。


    吳賢願意賣徐解一個麵子, 不幹涉此事也是看在這點份上,能創收的好事情, 為什麽要一棒子打死呢?這還是一石二鳥的好事兒!吳賢肚子裏還打著另一個算盤。


    天海這些世家日子過得太滋潤, 私底下有些偷偷摸摸的斂財行為,但又在律法允許底線來迴橫跳試探。他不能明麵上敲打這些人, 但能迂迴讓他們的錢囊瘦一瘦身!


    這些主意自然不能跟夫人直言。


    夫人不僅是他的結發妻子。


    也是他大舅子、小舅子的姊妹。


    嶽父嶽母的女兒。


    吳賢能跟正夫人說的話, 還沒跟羋側夫人說的多,很多時候隻能點到為止。


    他嗤笑道:“真不知沈幼梨知道天海市稅和酒稅,臉色會如何?文注這般做生意,下次要給他多派遣一些人護著, 免得被沈幼梨惱羞成怒提劍追殺……”


    平心而論, 他不是不看重秦禮的提議。


    沈棠的班底也的確是草台班子。


    可沈棠一人陣前抗公西仇, 可見其單兵作戰的能力有多強, 若真聽了秦禮的提議掀了人家的攤子, 人家提劍來暗殺——吳賢一想到這個場景, 脖子有些涼颼颼的。


    禍水東引、借刀殺人才是上上策。


    正夫人看著丈夫習慣性微眯著眼作勢小憩, 欲言又止, 半晌過後, 空氣中安靜得隻剩夫妻倆的唿吸聲。吳賢問:“夫人有心事?”


    正夫人借機提道:“今晨弟妹突然送來一張請帖,邀請妾身赴梅花宴……”


    吳賢:“……備上賀儀, 人不用去。”


    正夫人動了動唇。


    吳賢又補充:“文注送來的酒,滋味不錯, 也添五壇吧,其他的你看著辦。”


    正夫人輕聲道:“嗯。”


    小舅子給了, 大舅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幹脆也讓正夫人給另一家也送過去。躺下沒一會兒, 吳賢卻沒什麽睡意, 起身道:“記起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夫人先睡。”


    不待正夫人說什麽,他披上衣裳就走了。正夫人看著丈夫遠去的背影,險些氣紅眼睛, 手指揪著帕子,默默忍下鼻尖澀意。


    陪嫁丫鬟小聲道:“夫人……”


    隻聽正夫人半晌才幽幽地說道:“他好不容易來一趟, 竟又被氣走了……”


    外人都說吳賢夫婦琴瑟和鳴, 恩愛眷侶。這評價在以前也算名副其實,但這幾年卻大不同了。影響他們夫妻感情的根源之一便是她那兩個不爭氣的兄長和弟弟。


    家業在他們手中十去其六。


    之後,又被吳賢發現兄弟倆私下攛掇吳賢的兩個嫡子相爭,苛待幼弟,這恰巧是吳賢的禁忌。更加奇葩的是,這倆兄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跟吳賢其他兄弟走得近。


    還有其他一些騷操作……


    兩家關係非常僵硬。


    正夫人又心疼長兄幼弟, 連帶著她跟吳賢的夫妻關係也變僵硬。在一次即興狩獵卻遇刺後, 吳賢就很少來正夫人這裏了。難得來後院,也是宿在其他側夫人屋裏。


    倒不是說吳賢懷疑正夫人暗殺自己, 結發妻子他還是了解的——作為出嫁女,兄弟不靠譜、娘家逐年走下坡路的情況下,丈夫才是她、她生的幾個孩子最大的依仗。


    但過於信任娘家兄弟, 不經意間泄露吳賢的近況,這卻是極有可能的。


    吳賢又不能強迫她跟娘家一刀兩斷,或者徹底放棄倆不成器的兄弟,於是關係就這麽僵硬著了。其實,隻要正夫人不提娘家那對糟心兄弟,夫妻倆還是能談得來的。


    吳賢冒著風雪去了書房。


    隨侍問:“家長真準備在這裏過夜?”


    吳賢沒好氣道:“難道去其他夫人房裏過一夜,然後第二天全府人都知道我倆吵了?少廢話,去找找還有沒有能幹的事情。”


    隨侍:“……”


    但家長從正夫人房裏出來卻可憐兮兮窩在冷冰冰的書房過夜,傳出去也不好聽。


    跟苦逼的內卷王者沈棠不同,吳賢班底齊全,即便能做到今日事今日畢,每隔一段時間還能有帶薪休假。隨侍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需要吳賢處理的俗務。


    這就是人與人的差距。


    吳賢隻能看坊市話本打發時間。


    隨侍見此也隻能歎氣——家長日子不好過, 正夫人那邊也有難處,那倆不爭氣的兄弟不思改正、振興家族, 反而打歪主意, 一昧逼迫已經出家的姊妹。


    近十年折騰下來……


    哪怕是情比金堅的夫妻也要給攪散。


    第一批十壇酒意外爆冷。


    第二批倒是突破了五百兩大關。


    之後幾批一點點增高。


    但總價並未過於離譜。


    扣除市稅和酒稅, 扣除人工、分成、運輸之類的成本, 徐解撥弄著算盤清算記賬,將它們換算成差不多的種苗、農具和耕牛。


    當然,這事兒也要經過吳賢同意。


    畢竟不能給秦禮留下把柄。


    吳賢隻是瞄了一眼便準許了。


    看在沈棠給自己繳那麽多稅的份上。


    吳賢這幾日笑容溫和,令人如沐春風,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家又添丁進口了呢。


    隻有徐解清楚他是發財了。


    吳賢將單子遞迴,跟徐解吩咐:“你迴頭也問問沈弟,河尹缺不缺糧食,若缺的話,天海這邊也能低價勻些,兩家該互幫互助的。有什麽難處盡管說來,莫客氣。”


    他充分演繹“棠棣情深”四個字,幾個親兄弟看了都會產生誰才是他兄弟的疑惑。


    徐解嘴角微微一抽。


    嘴上道:“唯。”


    “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天海河尹兩家親,自然無人會覬覦沈弟手中的釀酒良方,但若傳揚出去,難保其他有心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不止我們得瞞著,沈弟那邊也該謹慎挑選合作之人。沈弟年幼,行事多有疏漏,你這次過去了要記得提醒。”


    徐解應答道:“唯。”


    吳賢又絮絮叨叨叮囑了許多。


    徐解一一記下。


    他離開後,吳賢招來心腹隨侍。


    “給你一個任務。”


    什麽任務?


    自然是帶著酒去坑穀仁、章賀啊。


    特別是章賀,這廝手中富裕得很!


    閑來無事,吳賢去尋秦禮下棋。


    徐解第二次抵達河尹浮姑的時候,發現浮姑城相較於之前又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日前的積雪已經化了大半,雖是天寒地凍,不少地方仍能看到忙碌的身影。


    徐解通報了身份就被帶到治所。


    他前腳抵達,沈棠後腳迴來。


    “文注這就迴來了?”


    徐解:“……”


    這話怎麽聽著怪怪的?


    嘴上仍道:“嗯,沈君安好。”


    “嘿嘿,莪好得很,此行可還順利?”


    徐解從袖中取出幾卷賬冊簡書遞交上去,他用的記賬手段還是非常老式的,沈棠看得有些吃力,哪一天賣了多少壇多少錢都有明確記載,沈棠一合計,賺大了!


    隻是笑容還未揚起……


    待她看到末尾結算笑意瞬間消失。


    “等等——文注,這賬不對啊!”


    徐解佯裝震驚不解:“何處不對?”


    沈棠道:“你看,第一批四百六十兩,第二批五百三十兩,第三批……咱們取個平均值,就當每一批都是五百兩好了,一壇應該有五十兩……可是怎麽結餘就……”


    她指著末尾可憐兮兮的兩千三百多兩,雖然兩千三百多兩對她而言也是一筆巨財,但跟預期中的數目也差距太大了!


    徐解隻得耐心解釋。


    天海的市稅加上酒稅就差不多要繳納一半,他為了讓主公吳賢鬆口出售種苗、耕牛、農具這些戰略物資,私下還孝敬了一筆,再扣除其他零零碎碎的,就這兒了。


    種苗都是好種苗。


    農具雖不是全新但勝在價格低。


    耕牛都是服役多年,經驗豐富。


    沈棠捧著賬冊的手都是抖的。


    內心咬牙切齒將吳賢翻來覆去問候祖宗十八代,麵上卻要善解人意,將真誠赤子傻白甜演繹極致。吳賢是在割韭菜?一想到自己就是那把韭菜,沈棠的血壓都高了。


    論黑還是天海黑啊。


    市稅酒稅繳雙份,十取五!


    徐解還如實轉述吳賢的殷勤叮囑。


    但落在沈棠耳中卻是十足十的軟硬兼施,如果沈棠能接受,生意就繼續做下去,大家關門發財,她也不用擔心財寶暴露引來外界覬覦。若不接受,後果難料。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文心文士和武膽武者全天下都是。


    沈棠咽下堵在喉嚨的老血。


    本想坑吳賢一把,空手套白狼挖空人家的小金庫,沒想到吳賢反手利用這次機會薅了一波羊毛,賺了個盆滿缽滿。沈棠當然不懼怕所謂的外界覬覦。


    大不了坦白那些酒的妙用本質。


    危機自然也能化解。


    但再想割韭菜、薅羊毛就不行了。


    言靈化出的酒不值那麽高的價。


    電光石火間,沈棠已經做出了決定。


    空手套白狼來的錢,為什麽不要?


    兩千三百多兩可是純利潤!


    能買多少種苗啊!


    沈棠的變臉功夫也是爐火純青,一臉羞慚:“哎,是我想岔了,忘了市稅酒稅這事兒,還請文注勿怪。昭德兄的擔心不是沒道理,放心,以後生意隻做一家的。”


    刀子也隻宰你一家!


    心裏後槽牙磨得嘎吱嘎吱響。


    見沈棠並無異議,徐解倒是意外。


    他還以為會看到沈棠暴跳如雷的畫麵呢,畢竟吳賢這事兒的確有些損了。


    “隻是——”


    沈棠話鋒一轉。


    低聲又委屈巴巴地抱怨。


    “這酒稅市稅也太高了……”


    徐解道:“這也是沒轍的事情,各處皆是如此,糧食少,若不加以控製,庶民為了酒水暴利都去釀酒了,屆時會有更多庶民餓死,糧價大漲……不利於民生穩定……”


    他這話倒是講得真心實意。


    沈棠冥思苦想:“就不能合理避稅?”


    徐解:“合理……避稅?”


    沈棠一拍大腿道:“是啊。”


    徐解倒是想不出來怎麽鑽漏洞。


    沈棠道:“做生意不能像你一樣死板,賣酒的酒稅告,那你賣麥米啊,買一鬥麥米送一壇酒。酒是送的,不是賣的,納稅應該隻用繳納麥米的市稅,酒稅不就能避開了?”


    徐解:“……”


    沈棠試探著問:“這樣不行?”


    徐解艱難道:“這、這……”


    他想了想,還真能這麽搞。


    沈棠心下冷笑一聲,跟她玩兒手段,她有一百種合理避稅的辦法!


    她一把搭著徐解的肩頭,哥倆好一般密謀商議:“除了賣麥米,還能搞另外的辦法。你讓顧客充錢,就是提前將錢交到你手中,然後再花費。例如衝一千兩買你店裏的東西,買夠了一定數額,你贈送一壇酒。或者搞盲盒抽獎,一百兩一抽,十連抽必定送一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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