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帳內落針可聞。


    林純敏銳發現投到他身上的視線都變得玩味起來,帳內這幫人仿佛在看一件稀罕的物件。他努力壓下被當眾戲弄的窘迫不快,拱手道:“使君誤會了,在下並無不快。”


    直接拒絕了沈棠的boss直聘。


    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答應。


    他是作為使者過來商議的,敵方寒暄個三言兩語就讓他倒戈,他還真倒戈過去,豈非成了天大笑話?在他身上發生的笑話夠多了!


    林純的拒絕無疑引起某些人的不爽快。


    座次靠前的青年不悅,出言將林純架在火上烤:“吾主欣賞你,你怎不識好歹?”


    林純心下歎息。


    深諳這就是典型的沒事找事,故意刁難。


    他依舊不卑不亢道:“吾主待我恩深似海,即便使君是人中龍鳳也不可改我誌。”


    順帶將沈棠也捧了捧,盡量不得罪人。


    萬一被賊人捏住了把柄,今日必死無疑。


    林純知道自己此行風險很大,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想能活著就盡量活著。林純這番應答不算滿分,也能打個八十多高分。奈何這幫人上行下效,學盡了沈棠對外輸出的刻薄勁兒。顧德夾槍帶棒反問:“恩深似海?若真如此,為何瞧不見你這一身局促?”


    林純反唇相譏:“夫富足者,心之安寧也,心安寧則無貪嗔癡怨悔。紅塵一世,草生一春,莫不過來如風雨,去似微塵。衣不重采,內在豐富自然無需外物點綴增光。”


    裝飾是給人看的,外人隻看到貴賤,隻能證明他內心在意貴賤,並不能證明其他。


    顧德也不是會吃虧的性格。


    被人暗暗貶損自然要繼續迴擊。


    “……若林君真能安貧樂道,何必借華服趕赴此地?一身素衣足矣。”說白了林純還是非常在意臉麵這種東西,打腫臉也要充個胖子。偏偏又極其在意外人的指指點點。


    不在意的話,何必破防?


    眼看林純都要紅溫,沈棠適時出言打斷。


    “有容,不得對使者無禮。”


    顧德拱手告罪,沈棠自然不會罰他。


    嘿嘿,因為她心裏也很不爽快。


    沈棠還真不是因為想戲弄人才出言直聘,不過是覺得此人氣質皮囊都不錯,要是能力過關的話,可以留在帳下任用。中部大陸總能打下來,要是治理各地的人還是原班人馬或是中部那群地頭蛇世家,自己打這一仗還有啥意義?林純小門小戶出身是加分項。


    人家不領情,沈棠也不能強求。


    不要就不要唄,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又不得誌的寒門子弟還少嗎?


    林純為了能說服沈棠,準備一籮筐理由,要是耐心聽完他的分析,沈棠說不定真會認真考慮。奈何再天花亂墜的話,也得當事人願意聽才行。沈棠擺手就準備將他打發。


    “要麽打,要麽降,做什麽夢要雙贏?”


    談判的前提是手裏有談判的籌碼。


    “此事沒得談,請吧。”談判桌上沒看到籌碼的時候,就該考慮一下自己是不是那個籌碼。沈棠直白的迴應將林純臊得耳根泛紅,暗中咬著下唇才克製住內心激蕩情緒。


    好在自己性命還在。


    林純努力沒讓自己失態,拱手告辭。


    結果——


    林純剛出營帳就發現有武卒一左一右押著自己,擺明了來者不善。他臉色唰的一下煞白,強壯鎮定質問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使君此舉是要讓天下人恥笑不成?”


    “也沒說斬你。”


    上麵也沒說要將人放了。


    不過是扣押個幾天。


    林純氣得整張臉通紅,垂在袖外的手死死攥緊才沒動手反抗。他很清楚,現在識趣配合還能保留一條命,一旦有反抗動作,這些武卒手中的利器就會將他剁成一團肉泥。


    “在下有腿,自己會走!”


    軟禁林純的地方是一處小帳篷。


    押送的路上恰好碰見此前見過的武將。


    公西仇跟林風迴營,先去找軍中醫隊處理完事情,出來的時候老遠就瞧見了林純。


    林純也看到他倆。


    公西仇道:“這麽快就被瑪瑪打發了?”


    同行的林風也看清林純長相,她隱約覺得這張臉有些麵善,因此初始好感度較高:“主上日理萬機,哪有多餘功夫聽人亮口才?”


    敵人派使者過來就是為了談判。


    能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就掰。


    公西仇想想也是,近幾年染上班味的他留下一句“我那還有事情要處理”就走了。


    對這種比較老實的替死鬼,林風多少有些同情。她在去主帳之前,隨口叮囑武卒給林純弄個好點兒的地方軟禁,一日三餐別苛待。


    林純立在原地目送林風離開。


    眼底流露出幾分迷茫恍惚。


    直到被押送的武卒捅了一下後腰,她湊近在林純耳畔低聲警告道:“收起你的眼珠子,盯著誰看呢?那也是你這種人能看的?”


    林純知曉對方是誤會了。


    “林某絕無輕慢褻瀆之心。”


    他隻是覺得這個女子生得很是麵善。


    女性文士武者在其他大陸不是多稀罕,但她們年紀普遍偏小,年長者少之又少。剛才過去的這位明顯已經二十出頭,推算一下時間年齡,對方絕對是第一批女性文士了!


    “她是西北人士?”


    武卒也沒隱瞞:“聽口音也聽得出來。”


    林純又問:“不知姓甚名誰?”


    武卒揚手作勢警告。


    “還說你沒生出色心狗膽?”


    林純瞪大了眼睛,倒是不擔心被人扇臉。他隻是沒想到會麵臨這局麵。這夥賊人究竟是哪鑽出來的,一個個粗鄙不堪,有辱斯文!


    “磨磨唧唧,快走!”


    林純被推搡著踉蹌兩步。


    最後被塞進小帳篷,簾子一關不準出去。


    他坐著發呆,眼前卻不受控製浮現僅有兩麵之緣的林風,想知道這股親近情緒從何而來。看守給送餐的時候,林純還不死心打聽。


    萬幸,這看守不是啥精銳,嘴巴也不嚴。


    用最昂貴的佩飾打點,將人嘴巴撬開。


    看守聽他問的也不是啥機密,貪婪之下被打動了:“你說那位大人物啊?她姓林,單名一個風字。說起來跟你還是一個姓呢。”


    “林風?你說她叫林風?哪個風?”


    “刮風下雨的風吧。”


    林純如遭雷擊,半晌沒反應過來。


    林風這個名字他是不陌生的,因為他的親妹妹也叫林風。幾年前曾祖父傳來家書,支離破碎的一家人才重新聯係起來。在家書中,他知道自家小妹被人救起,賜名林風。


    “她字什麽?”


    看守不樂意:“姑娘家的字能隨便問?”


    林純不耐夾起眉頭,不經意露出幾分強勢:“她不是什麽姑娘家!忌諱字被人知道的姑娘在內宅,這是軍營,有什麽不能提的?”


    看守聽了也發怒。


    冷笑一聲捏著玉佩走了,透過營帳林純能聽到他啐了一口:“你算個什麽東西?”


    林純像是被人抽去脊骨癱坐在地。


    理智告訴他,此林風非彼林風,但情緒上又揣著一絲的希望。這份希望糅雜太多複雜情緒,是對闊別多年親人的思念之情,也有不純粹的,利用她脫離眼前困境的念頭。


    這念頭似魔鬼纏著他,讓他無地自容。


    若能活著,何必求死?


    另一邊,林風也跟沈棠述職迴稟。


    別看她是文士,但在混戰之中,【屍人藤】發揮的威力不比任何一個武將弱,波及範圍更廣,特別是在攻城環節還有奇效。【屍人藤】有一定腐蝕性,能加速城牆衰敗。


    這玩意兒搭配投石車,一丟一個坑。


    隻是戰事密集,【屍人藤】損耗速度太快,林風不得不趁著閑暇時間搜集飼養蠱蟲的材料,天天轉得跟陀螺似的。若是往常,交代完就要迴營帳抓緊時間補覺,這次卻一反常態提了個陌生人:“方才過來瞧見武卒押著一名麵生青年,是敵人派來的使者?”


    “嗯,做夢想雙贏,我給迴絕了。”


    林風又問:“他叫什麽?”


    淡定的沈棠不淡定了:“問這作甚?”


    心中警鈴大作。


    林風在她身邊長大,這麽多年就沒見林風對哪個陌生男性有興趣的,不是一心沉迷修行就是埋頭工作。但沈棠也不是不開明的人,她懂得堵不如疏,與其一棒子打死倒不如善加引導。若林風春心萌動對男色有興趣也可以嚐嚐。僅限於嚐試,禁止輕易動心。


    林純的長相……


    思及此,沈棠驀地萌生另一個猜測。


    自己或許是誤會了:“他叫林純。”


    字什麽不知道,林純也沒提。


    “說起來,都姓林,一個叫林素,一個叫林純,聽著確實像親兄弟。”沈棠視線落到林風身上,看到後者瞳孔變化就知道這才是真相。林素的親兄弟,那就是林風兄長。


    林風:“那應該不會錯了。”


    秉持著愛屋及烏原則,沈棠對林純順眼不少。她本來也沒打算非要林純如何,對方又多林風兄長這層身份,沈棠更不可能要他死。


    “你們兄妹,敘敘舊?”


    顧德幾人沒想到林純居然是林風兄長。


    這世界有這麽小嗎?


    又想到剛才故意嗆對方,一時有些訕訕。


    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林風麵子上,顧德也願意給林純一點麵子。要是讓林風知道自己當眾逼得林純紅溫破防,日後共事會尷尬。


    林風卻道:“不用。”


    得知林純身份,她沒多少心緒起伏。


    兄妹重逢這份濃烈感情已經在她跟林素見麵的時候體驗過了。說起來,她對林純的印象比對林素還少,兄妹倆年紀差距太大,玩不到一起。以前的林素還會在晨昏定省的時候逗逗林風,早早行過冠禮的林純要端著大人架子,雖是親兄妹也要避著社交距離。


    沈棠也不插手。


    林風向來能妥善處理好一切。


    她沒有主動去尋林純,反倒是林純求見她的消息先傳過來。林風收到信,怔了怔。


    “唿——”她吐出濁氣,“那就見見。”


    命人去準備一桌子北地的小菜。


    不多時,林純被帶過來。


    林風一人獨居,為了配合大軍疾行,她的營帳陳設簡單,幾個大件也是生活用品。


    兩個成年人同在一個營帳,本來還算寬裕的空間立刻顯得逼仄。林風瞧著林純,林純也看著她的臉,兄妹倆隔著幾步距離,相顧無言。林風最先打破沉默,抬手示意林純道:“兄長,請坐。”不用刻意去印證二人血脈,僅憑雙方之間的感覺也不會認錯人。


    林純下意識拱手行禮。


    行到一半僵住。


    難言尷尬氣氛在空氣中流淌,林風佯裝自己沒瞧見他臉上的窘態,兀自落座斟酒:“這些年,家中可還好?父親他們身體如何?”


    “父親他們就在城中。”


    林風想要見,很容易就能見到。


    興許還是破城之日,在俘虜人群中瞧見。


    林純又道:“身體……不太好……”


    他不太願意在至親之人麵前露出不堪脆弱的一麵,隻是現在掩飾也遲了。早在他們還未相認的時候,林風就將他的窘態看了個全。


    這反而讓林純鬆了口氣。


    不用費盡心力去遮掩僅剩的體麵尊嚴。


    林風幹巴巴道:“父親這些年奔波辛苦,又上了年紀,身體難免會有病痛。軍中有杏林醫士,迴頭可以讓父親看看。若是看不好,王都那裏還有杏林聖手,他定無恙。”


    林純手指捏著青瓷酒杯,垂眸不語。小巧玲瓏的酒杯邊緣做成百合花瓣形狀,通體晶瑩細嫩,一眼就知是達官貴人拿手中賞玩的珍品。林風這有上百盞,摔碎也不心疼。


    除此之外,林純還注意到林風的用詞。


    林純知道杏林醫士。


    沒見過,聽過。


    杏林醫士數量稀少,整個中部大陸未必能抓出一雙手,高門顯貴請他們出手救命都是百金起步。他家這樣的門第連杏林醫士家門往哪裏開都不知道,而林風這話的意思無一不透露兩點——她的權勢大到可以驅使杏林醫士,或是杏林醫士的診金她看不上眼。


    不論哪種都能帶給他無法言說的震撼。


    以及,無法撼動的壓迫力。


    “你不該在北地效忠沈國主嗎?”


    林純沒有打感情牌,反而直指問題核心,讓稍微緩和下來的氣氛再度繃緊、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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