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袁女君聲音嘶啞刺耳,隱約帶著點恐懼。


    是的,恐懼。


    她發現即墨秋伸手探入自己眉心瞬間,靈魂深處有什麽部位被輕輕觸動,哪怕她極力克製不去想,有關光陰箭的一切迴憶還是在腦海飛速閃現,有些小細節甚至連她自己都忽略了,並且隨著時間推移翻閱速度越來越快。


    這種不受控製的羞辱與無力感,讓她想起自己剛被袁氏買迴去那日,尖酸刻薄的老婦拎雞崽子一樣拎著她洗漱,吊梢眼寫滿鄙夷,臉上滿是不耐。手搓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皮肉刮下一層。她忘不掉對方的眼神,那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一隻不值錢的畜生。


    她掌管袁氏第一時間便將老婦用同樣手段處理掉,可惜那老婦年邁不經磋磨,鐵絲球洗下來,木桶血水上漂浮著一縷縷泛黃人肉。


    此時的無力更勝當年。


    她喉嚨發出破封箱似的嗬嗬聲,試圖調動全身力氣,用枯瘦雙手握住即墨秋的手。沒注意到眼前青年眼底泛起漣漪,眉心似被朦朧山嵐籠罩:“不慎窺視女君秘密,非我所願,但有一句不吐不快——女君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冤有頭債有主,何必虐生?”


    為什麽公西仇從不因殺伐而生心魔?


    因為族內奉行天命。


    殺戮,生存,本就是天地規則之一。


    作為大祭司的即墨秋更是將這些踐行徹底。別看他表麵上斯斯文文,氣質溫和,手上血債數量遠不及公西仇多,可他也發自內心不認為他剝奪其他生靈性命有什麽不對。


    順應天命就不算錯。


    殺生而不虐生,虐生才是孽障源頭。


    因為袁女君聯想的內容也在腦海活躍,這導致即墨秋不可避免看了幾眼。這幾眼的信息量極具視覺衝擊力——漂在渾濁水麵上的人皮脂肪,掛在鐵絲球上的內髒肉醬,搓得隻剩些許的皮肉白骨,猙獰扭曲的蒼老麵龐……


    此人遭受的痛苦遠勝淩遲。


    淩遲說是三千六百刀,實際挨到幾十上百刀就疼死或者失血過多而死,不可能真片下這麽多片。不過畫麵中的老婦不同,她的右手被粗繩死死固定在木桶邊緣,那隻瘦成雞爪的手掌被視線中出現的白皙柔荑握住。柔荑主人正源源不斷給老婦輸送精純武氣。


    也是這武氣強行保住老婦受刑至死。


    袁女君目眥欲裂,聽不得外人指手畫腳。


    “你非我,焉知我之恨?”


    青年將手收迴,想要的內容已經獲得。


    “恨不是你橫行無忌、逆天而為的免死金牌。”青年眉眼似有神的悲憫,即便目睹那樣衝擊眼球的畫麵也不見怒色,“你今日因我而死,傳承因我而絕,當我欠你一份因果。但你放心,我會替你找尋一位心性品行天賦俱佳的徒兒,必不會讓你遺恨九泉。”


    袁女君本就爆表的怒火繼續失控。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枯瘦雙手死死抓住即墨秋手臂,指甲幾乎陷進青年的皮肉。


    “什麽叫‘心性品行天賦俱佳’?”


    聲音在戰場上空迴響,如厲鬼泣血。


    別看袁女君憎恨自己倒黴攤上這份特殊血脈,以至於她被人魚肉欺淩,但她更得意自己有這份幸運,能從獵物搖身一變成為獵人。她見過太多庸碌普通的人被敲骨吸髓。


    亂世之中,沒有實力隻能當菜單。


    一家幾口在一口鍋燉著也不是多罕見。


    即墨秋這話直接踩爆她雷點。


    顧池等人更是倒吸一口涼氣,對即墨秋的態度也添了幾分忌憚。不忌憚不行啊,這位大祭司平日看著溫和無害沒棱角,誰知道他這張嘴這麽欠。事不過三,而他接二連三用語言刺激這位袁女君,硬生生將對方逼到同歸於盡地步。人都要死了,他還追著殺。


    罵對方心性差,品行爛,天賦低。


    他們要是袁女君,被即墨秋這麽搞心態,這份仇恨怕是十碗孟婆湯下肚都洗不掉。


    即墨秋麵露不解之色:“實話實說。”


    袁女君的表情更加猙獰扭曲。


    即墨秋甚至能聽到對方咬斷牙根的動響。


    “……氣傷肝,女君此前自燃丹府,又強行耗費壽數開弓,全身經脈脆弱如紙,稍不注意就可能氣血逆流……”袁女君這個狀態已經油盡燈枯,要是平靜下來還能多活一會兒,繼續生氣可能要原地暴斃,即墨秋隻求勝,不一定非要對方死。他言行合一,嘴上這麽勸說,行動上也揮袖招來一股輕柔山風裹上袁女君,將對方平安地送迴了石堡。


    直到雙腳落地,袁女君整個人還是懵的。


    迴過神,衝天怒火卷土重來。


    她雙手顫抖撐著地麵站起,奈何身體不允許,剛到一半就無力跌坐在地,嘔出一大口血,在地上濺開點點血花。胸腔心髒位置不斷傳來無法忽視的刺痛,大腦也像是被人用錘子不斷敲打,雙眼視物一陣黑一陣白:“怎、怎敢辱我至此——怎敢辱我至此!”


    其他人全都在冷眼旁觀。


    唯獨法師輕歎,抬手貼上她背心。


    武氣剛入經脈就知道她已經油盡燈枯,丹府位置隻剩灰燼殘骸,周身經脈也是碎的碎裂的裂,她今日死定了:“女君何必如此?”


    中部盟軍用人情利益綁架他們出戰,出工不出力不就行了?天大地大還能有自個兒性命大?其他老油條不是觀望就是在摸魚,真正出功出力的都得填上性命。這又何必?


    袁女君哪裏聽得進這些話?


    法師看她眼角淌下一縷血淚,立刻閉嘴。


    話又說迴來,對麵這個年輕人的嘴巴確實太惡毒了,真是哪裏痛往哪裏踩,還一踩一個準。要是自己的對手不是公羊永業而是即墨秋,法師覺得參禪多年的涵養也要崩。


    他沉沉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說著閉目盤膝而坐。


    他撚著佛珠,正準備給袁女君念幾遍往生淨土真言——其實作為和尚的他不是很相信世上真有前世今生,也不信什麽超度,隻是念得多了心靈就能平靜下來,權當安慰。


    剛撚了一顆佛珠就無奈睜眼。


    “對麵這娃娃,實在忒狠,殺人誅心。”


    別問他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他剛才感受到天地之間出現一股非常熟悉的,獨屬於光陰箭的波動。已知當世唯一的光陰箭傳人袁女君就在這裏,氣若遊絲,這股波動自然不可能是她弄出來的。那麽,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天穹之上,青年戎裝上的裝飾隨風飛揚。


    在他上方天穹裂開一道口子,從中鑽出一道幾乎能腳踏大地,頭頂蒼穹的虛影。虛影身著華麗長袍,一手持弓,一手撥弦。


    它跟即墨秋動作完全同步。


    弓弦之中可窺月缺月圓,潮汐起伏。


    圓月盡數鑽入長箭,直指石堡。


    法師等人:“……”


    袁女君死死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天穹上這一幕,不敢相信這一箭會從他人手中看到。窮極一生的不可得,卻是別人輕描淡寫的一勾手。這讓她如何麵對,如何相信?


    “不可能!”


    “這不可能!”


    她大叫著抱頭,聲音刺耳尖銳。


    直到在最鼎盛處戛然而止,雙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而就在她斷氣的一瞬,即墨秋也薄唇輕啟,青年溫和有禮道:“請賜教。”


    背後虛影同樣鬆開了弓弦。


    箭矢離弦,無聲無響。


    一聲嗡鳴將整片戰場的響聲強行壓下。


    風停,雲散,天光破開一線。


    光芒透過巨人虛影落在他的身後,鍍上一層朦朧瑩潤的光。僅看這一幕還以為是哪尊天神降落人間,但作為直麵青年的人,法師等人卻清楚感覺到這一箭蘊含的殺傷力。


    直覺告訴他們,這一箭不是衝著石堡守兵去的,完全是衝著他們這些人來的,要是接不住,會死!前所未有的死亡威脅刺激每個人的天靈蓋!當即也不敢繼續作壁上觀。


    包括法師在內的眾人齊齊出手。


    “豎子也敢在你爺爺跟前逞威風!”


    十數道各色光芒從石堡方向直衝箭矢。


    怪異的是二者相抵並未發生碰撞,更無預料中的爆炸。這支箭非常平靜地穿透一眾阻攔,直逼其中一人麵門。後者想躲避卻駭然發現自身氣息被強勢鎖定,隻能眼睜睜看著靈台被什麽東西穿透。法師心中駭然,扭頭看去,隻見一名穿著熟悉的少年被紮穿心髒,一箭釘在石牆上,雙目圓睜,氣息徹底斷絕。


    隻是幾個唿吸,少年身軀肉眼可見縮小,從少年,到稚童,再到三頭身的嬰孩兒。


    最後連一具屍骨都沒有留下。


    隻剩那件被紮在牆上的碎布墓碑。


    即墨秋瞳孔微微一顫,似乎也很意外這一箭的威力,不過他沒有多做遲疑,二度開弓找下個目標:“諸君勿慌,若今日箭囊空而君命未絕,便是天命,吾不為難爾等!”


    羅三:“……”


    光陰箭損耗壽元,哪裏來的箭囊?


    剛才那一箭的威勢甚至超出他的固有認知,為何即墨秋這個娃娃會絲毫不受影響?


    甚至還能馬不停蹄開第二弓?


    沈棠也意識到這點:“大祭司!”


    即墨秋手一頓,還未滿月的弓弦毫無征兆斷開,彈開的弓弦打中他側臉,留下一道幾乎貫穿右眼眉弓至下顎的紅痕,疼得他下意識閉眼倒吸涼氣。不過,這變故不是因為沈棠那一句,而是——即墨秋抬頭看著天穹,低頭看手中銀弓寸寸化成星星點點齏粉。


    弓箭消失的同時,丹府奔湧武氣也在直線下滑,很快從二十等徹侯跌落至十八等大庶長。裂開的天幕依次閉攏,頂天立地的人影也隨之消散。即墨秋知道是“祂”作祟。


    饒是即墨秋脾氣再好也有些惱。


    (╯‵□′)╯︵┻━┻


    他破天荒有些懷念看他不順眼的天道了。


    天道頂多管他嘴,他敢有不恭就天雷警告一下,也不會真將他劈死,煩是煩了點卻也無傷大雅。明明自己是憑本事作弊,如今這位“祂”撕了自己一張卷子又撕一張卷子。


    即墨秋閉眸調整心緒。


    氣傷肝,不惱恨,胳膊擰不過大腿。


    天大仇恨也要等殿下歸位再清算。


    敵人這邊顯然沒有這份體貼。


    他們被即墨秋第一箭震懾,又見天幕開弓第二箭,心中不免生出些許絕望無力。誰知峰迴路轉,此子竟然在關鍵時刻被反噬自傷。此時不出手要了他命,那要等啥時候?


    等他恢複過來,危及己身?


    眾人默契對視幾眼,瞬間達成一致。


    “殺!”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光陰箭在對麵的危害有多大,趁著即墨秋力有未逮將人斬殺,如此才能高枕無憂!於是,十數道光芒不再做任何停留,直逼同一個目標——即墨秋!


    羅三出手便擋下其中兩道光芒。


    喝道:“還走神?殺你的來了!”


    渾厚音浪震得眾人靈台清明。


    即墨秋也在其中,他再睜開眼就看到飛速逼近的敵人。他揮手招來成片濃霧山嵐,凝氣化長槍,槍出如龍。身形一閃,隻見天邊劃開一道龍形紅芒,轟得一槍撞向石堡。


    什麽冷靜?


    什麽沉住氣?


    他現在火大得很!


    “爾等也如此欺我?”青年平靜聲音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委屈,他今天確實是委屈大發,明明錯不在他,偏偏“祂”見不得自己好,兩次撕碎他的卷子,還講王法嗎?


    借口躲到後方的法師險些要崴腳。


    什麽叫“欺他”?


    他要不要聽聽自己說了什麽鬼話?


    從頭到尾不是他在欺負別人?


    白白胖胖的法師攏緊身上的僧衣,歎氣咕噥:“老衲已仁至義盡,對得起恩人。”


    鬥將也上場了,不能算不作為。


    他正心安理得想去後方摸魚,卻發現石堡後方陣地驀地炸開一朵衝天猩紅蘑菇雲。


    滾燙熱浪險些將他臉燎傷。


    他一連數個閃躲後撤,這才勉強化解正麵衝擊力。剛站穩腳跟,蘑菇雲方向衝出一道刺目白光,淩厲槍勢幾乎貼著他眉弓掠過。法師用超出常理的靈活,下腰超過了一百八十度,身軀如靈蛇一般朝著截然相反方向閃避。


    孰料來人也不是吃素的。


    槍風二度逼近。


    同時殺來的還有刺骨寒氣,凍得人腰杆子都僵了。法師十數個後撤才勉強拉開一點兒距離,餘光飛速掃過石堡前線跟後方,想不通這人是怎麽從飛鳥絕跡的後方摸上來。


    盟軍這邊可是沒半點兒察覺!


    定睛一瞧,來者竟也是個年輕俏後生。


    對方似乎也很意外,眼底詫異一閃而逝,轉瞬就被冰冷殺意覆蓋。槍影掠過,路徑之上炸開層層冰花,看似絕美的小玩意兒實則殺機四伏,稍微碰一下血都能凍成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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