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徽比她自己以為得心軟許多。


    經年舊怨在母親靈堂麵前都化為歎息。


    她強撐著疲累情緒,垂首看著他。


    記憶中總是溫文儒雅,滿身書卷斯文氣的父親,居然也老了,而她已經失去了一位血脈至親,剩下這個有個三長兩短,她怕自己會在悔恨中度過餘生。崔徽道:“母親臨終前……給你留了遺言。她說當年的事情,她對你的恨意並不多,隻是恨天意弄人。”


    恨這個尋常人難以安生度日的世道。


    崔孝對她的話沒什麽反應,崔徽也懶得管他能不能聽到:“母親還說,其實她也有對你不住的地方。若非阿翁一生無兒,執念過甚,以你脾性,未必會去蹚那些渾水。”


    祖上幹土匪的,能是什麽好人?


    到了阿翁這一代,世道更加混亂。


    男丁都難養大,而阿翁一輩子又隻有阿娘一個女兒,血脈延續太難。約莫是老天爺眷顧,他意外收養了一個童養婿,這童養婿又恰好有那些高高在上大人物才有的修煉天賦,阿翁不免起了其他心思。若這個女婿能出人頭地,老崔家的過往不就能抹平了?


    子孫後代也能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繼續窩在深山老林,整天提心吊膽活像老鼠。


    久而久之,這就成了阿翁一塊心病。


    而父親,他也認同阿翁的打算。


    時過境遷,崔徽也嚐試去理解父母苦衷。


    而母親臨終前也嚐試解開女兒的心結。


    【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孝弟。】


    他待在寨子沒什麽感覺,但出了寨子,身世、地位、天賦、背景……這些赤裸裸從現實讓他不得不正視。差距實在太大,大到他視若珍寶的人變成旁人皆可唾棄的渣滓。


    其他不說,單說兒女日後議親,親家因為這點糟踐他的骨血,他光是想想都發瘋。


    他的阿姊理當封號誥命加身,他的子女也該世襲官爵,這一脈崔氏能光耀門庭,自此之後,徹底擺脫盜匪的出身,無人再敢拿出身譏嘲說事兒。隻是,他從未想過這條路要付出這麽大代價,他如何能不恨橫加幹涉的祈元良?如何能不恨當了劊子手的自己?


    崔孝木然聽著女兒的轉述。


    無力哂笑:“她該怪的。”


    至少這次該怪的。


    崔徽不懂弦外之音,但也沒深究。


    兒子給崔孝端來一碗溫水,歎氣:“庵堂物力有限,阿父先喝點溫水潤潤嗓子,別將自己鬧得太狼狽,怕阿娘看了會走得不安心。”


    崔孝沉默著喝完。


    將木碗遞迴去,他終於看清兒子模樣。


    兒子被他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摸著兩天沒洗都是油光的臉,指腹下的肥肉鼓囊囊的,將少時俊秀五官強勢撐開,看著膨脹不止一個號:“這不是……中年發福麽?”


    他蹲在老父親身邊,一人抵上後者兩個。


    一年四季裁製衣裳都費布料。


    崔孝一言難盡挪迴目光,用嘶啞的嗓音道:“你母親還願意認你,也是不容易。”


    克五喜歡好顏色,阿姊豈會沒這嗜好?


    他這兒子剛出生就粉雕玉琢惹人愛,從嬰孩一直漂亮到了少年,本以為花期長久,未曾想人到中年糟蹋成這副模樣。兒子扭頭看看棺材,嘴角微抽:“母不嫌子醜啊。”


    不至於他發福就不認他了。


    說起來,逢年過節團聚,母親確實更親近他的子女和大熊二麋,對他語言簡潔,但他以為這是他成熟穩重的緣故。父母子女都上了年紀,再像以前那般摟摟抱抱不像樣。


    崔孝望著棺材:“會嫌的。”


    阿姊說過孩子太醜她會不喜歡。


    兒子不忿咕噥:“那肯定是戲言。”


    越說越沒有信心。


    他青年的時候也是十裏八鄉俊後生,隻是生活太安逸就沒管住嘴,短短半年臉頰就圓潤兩圈多,清晰下頜線離家出走。那年中秋家宴,母親從庵堂過來團聚,看他眼睛都直了,表情似有千言萬語,最後還是沒說什麽。


    如今迴想,估摸著不是啥好話。


    他似小時候那般癟了癟嘴,正要辯解兩句——他人到中年,子女過兩年也能開枝散葉的人了,胖點就胖點,醜點就醜點,又不需要給人當上門女婿,媳婦不嫌棄就行——結果他的申辯還沒開頭,他就看到父親移開視線。


    兒子:“……”


    崔止:“……”


    克五好顏色的毛病也未必全賴嶽母。


    守靈之前,崔孝還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例如在山下等消息的。


    “若我久久未歸,怕是要生誤會,擾了阿姊最後清淨。”崔孝彎腰撿起沾滿灰塵的刀扇拍了拍。他閉眸再睜開,若忽略那雙紅腫眼睛,他麵上已經看不到太明顯的悲色。


    崔止起身相隨:“小婿送嶽丈一程。”


    崔孝看著跟上來的崔止,冷笑。


    “你倒是有膽量來。”


    崔止也坦然:“母親頭七未過。”


    若對方真不要臉,趁著自己送他下山的時候下黑手,崔止也隻能自認倒黴。翁婿二人一路無言,崔止距離永生教徒幾裏的位置停下。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在謹慎觀察。


    永生教徒多是烏合之眾。


    烏合之眾哪裏懂什麽排兵布陣?


    走到哪裏都像是蝗蟲過境,一片狼藉。


    區區散沙,難成氣候。


    眼前這一支卻不同。


    從各處位置也能看得出是經過人調教的,哪怕跟身經百戰的正規兵馬沒得比,但跟散沙一般各自為戰的烏合之眾一比,還是勝過不少,怕是跟他這位老泰山有莫大幹係。


    崔止正思索,老泰山出來了。


    做了守喪的打扮,一點兒亮色都被換下。


    崔孝道:“事以畢,走吧。”


    上山又是一陣沉默。


    崔止用餘光暗中觀察老泰山,心中暗歎對方心性堅韌,倘若躺棺材的人是克五,自己怕是很難短期恢複理智。老泰山不僅鎮定下來,腦子裏還記著正事,還專程去交代。


    他能理解對方,落在克五眼中怕是薄情。


    不消片刻,夜闌人靜。


    崔止跟他小舅子陪著老泰山守靈。


    崔孝睨著兒子:“你在這裏作甚?”


    兒子差點兒被嗆住,不忿道:“便是我再‘物是人非’,阿父也不該在阿娘跟前嫌我。我是擔心你又哭得天昏地暗……好心當成驢肝肺,哪日阿娘入夢定要告你一狀!”


    崔孝道:“礙眼。”


    兒子氣得額頭青筋暴跳。


    但還是沒幹出甩袖走人的事兒。


    就算要走,也該是他爹走!


    崔止:“……”


    崔孝看著供桌,呢喃:“不會了。”


    這世上沒人能讓他這般失態痛哭了。


    頭七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崔孝不時看向門外,期待一陣夜風帶來她的消息,但遺憾的是一夜無風至天明。崔止前兩日就在山上擇好一出風水寶地,還命人挖好了墳坑。


    “時間緊迫,來日再為母親修葺新墳。”


    抬棺下葬,見新土埋墳,直至徹底覆麵。


    崔孝將祭品擺好,望著還未刻字的墓碑怔愣良久:“阿姊,必不會讓你等太久。”


    因為庵堂有事,崔徽提前一步下山。


    待處理完畢,左等右等卻隻等來她弟。


    “阿父和至善呢?”


    “姐夫他們不是跟你前後腳下來?”


    崔徽搖頭:“並沒有。”


    “這、這上山的路就一條,我方才一直在這兒,沒見到還有人下來……”說著他就想再上山找找,他了解他爹的,除了大師兄就沒認可過其他人當阿姊的夫郎,“阿父不會趁機跟姐夫擺老泰山的派頭吧?他那性子……”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父親可是給阿翁當過好幾年副手的,所以詩書言靈學得再多,也無法徹底剔除土匪掠奪專橫的本性,他這位姐夫要受無妄之災了。


    崔徽寒了臉色:“他諒他也不敢!”


    說是這麽說,但行動上還是誠實的。


    姐弟倆折返上山找了一圈。


    除了山頂那座新葺孤墳,並未看到其他東西。二人又仔仔細細找了一圈,終於在一處不顯眼的角落找到一枚遺失玉佩。他緊張吞咽口水,手都在發抖:“姐夫的玉佩?”


    世家子弟以玉飾約束己身,輕易不會舍。


    更何況是他這位世家家長姐夫了。


    除了玉佩,二人又找尋其他的線索。


    “這把扇子……有字?”


    刀扇是他們父親的。


    起初還以為父親留下刀扇是為了陪母親,所以檢查的時候沒仔細看,剛剛才發現上麵寫了字,而此前刀扇是空白的:“寫了什麽?”


    “借……崔至善……一用?”


    此刻,山頂的風有些喧囂。


    新墳附近的狗尾巴草輕輕搖曳。


    崔止知道老泰山可能耍陰招對付自己,但沒想到陰招來得這麽快,也這麽不要臉!


    “偷襲,有違君子之道……”


    更何況他們還是翁婿關係!


    崔止自認為見慣大風大浪了,但眼前這一幕是真沒料到!崔孝從背後偷襲自己,半扛半拖,當著小舅子的麵,大搖大擺帶著他下山。崔止想唿救,奈何丹府被封禁,喉嚨也被文氣堵著無法發聲——對方【禁言奪聲】太熟練了,熟練到瞬發,打他措手不及!


    崔孝嗤笑:“迂腐!兵者,詭道也。老夫對付你,還得提前告一聲?豈不愚蠢?”


    說這話,崔止自己信麽?


    崔止確實不信,他隻是想提醒老泰山要點臉。下山之前,他還穩得住,下山必經之路有人把守,其中也有自己的人手,不乏實力過得去的武膽武者護衛,崔孝帶不走他。


    “嶽父不怕此舉讓克五傷心?”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都跟她和離了,她為你傷心作甚?”崔孝是油鹽不進,順手還給女婿捅刀子,又善心大發給崔止提了個醒,“別指望你那些人手能來救你。”


    崔止起初還以為山中有崔孝內應,他才能這般肆無忌憚,直到他看到他老泰山大搖大擺用【追風躡景】越過幾重關卡木樁,守衛毫無知覺,崔止波瀾不驚的臉終於裂了。


    “……而且,你是戚國崔氏族長,戚國國主心腹,什麽分量也不用老夫多說。沒有碰見就算了,既然碰見,豈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崔止被他這話氣笑了。


    嶽母頭七剛過,崔孝後腳就劫人。


    這還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崔止,崔氏家主,西南分社主社,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形式落入敵人之手。


    崔孝拎迴來一條大魚。


    “你怎現在就迴來了?”


    崔孝的老友看到他身影還驚詫。


    “這位年輕後生又是誰?”


    “我前女婿,崔氏家主崔止。”


    老友:“真的假的???”


    崔孝冷笑:“包真的。”


    崔止也被氣笑了。


    他的老嶽父被妻子拋棄、兒女嫌惡,也不是沒有理由!純粹是他自個兒自作自受!


    老友蹙眉:“捉來擱這裏也沒什麽用。”


    畢竟是崔孝女婿,總不能丟給主上祭旗。


    崔孝:“怎麽會沒用?隻要關著,崔氏就沒了人坐鎮,能少給咱們使多少絆子?”


    迴頭還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老友若有所思點頭:“這倒是。”


    崔止不能殺,那就隻能看管起來,這份苦差事就丟給崔孝。不過,他還是要說一說崔孝:“橫豎戰局不要緊,家中有事就先顧著家裏,不說多長,七八天還是能勻你。”


    崔孝沉下臉色:“不必。”


    他又道:“派人去山上將藥材取了。”


    崔止幾乎要被他的厚臉皮驚到。


    “嶽丈拿了我的人,還想要崔氏的藥?”


    崔孝對此不置可否。


    命人將崔止帶下去嚴加看管。


    待人走了,他在老友驚悚目光中吐出一口接近黑紅色的血,整張臉白得近乎透明。老友握住他手腕將人攙扶住,下一瞬就慌了神:“崔善孝,你的經脈與丹府怎麽……”


    不止這些,連心脈也有損傷。


    這脈象怎麽看也不是長壽之兆,倒像……


    “有人傷你?”


    崔孝將手抽迴,咳嗽道:“自傷罷了。”


    友人想到崔孝上山一夜原因,想勸說的話也咽迴肚子,崔孝見不得旁人憐憫自己。


    “收起你的眼神!”


    老友卻不讓他任性:“杏林醫士能醫。”


    崔孝轉移話題:“不過是點兒內傷,何須驚動醫署?事情都到這一步了,犯不著為了此等瑣事耽誤良機。崔至善在我們手中,不管是掣肘崔氏,還是挑唆崔氏內亂都有奇效。主上時間不多,西南大陸還不值得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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