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被鄭東稱之為“懷舊日”的星期天了。每到星期天,鄭東的情緒總是有一些微妙的複雜變化,別人都在休息,而自己還得出去,出去奔波,出去養家糊口。

    又空跑了一個多小時,鄭東幹脆把車開向了自己原來的工廠,有點鬼使神差。鄭東原來的工廠是個軋鋼廠,有三千多職工,工廠紅火的時候,有人想調進來需要走後門拉關係。那時工廠的旁邊開了一趟小飯店,小飯店全靠軋鋼廠的工人們養活呢,鄭東也常常和陳娜或和工友來吃飯或喝酒。

    鄭東從車上下來,默默看著這座他工作了十多年的工廠,如今這裏死氣沉沉,圍牆倒了,茅草長了一人多高,車間上的大鐵門和窗子不見了,露著一個個大的黑洞……當年的籃球場上堆了一大堆殘土垃圾一類的東西,紙片塑料隨風飄舞,幾隻老鼠在那裏轉來轉去,十分活躍,因為這裏成了它們的家園,它們的天堂……看到這一片殘敗景象,鄭東本來就鬱悶的心情變得更加鬱悶。

    有人在鄭東身後拍了他一下,他迴頭一看,是當年的團委書記如今的送水工。那個團書記對鄭東的印象一直很好,認為鄭東樸實能幹,是一把幹活的好手。他不知道鄭東對他的印象並不好,覺得他牛氣十足高高在上。“鄭東,你不拉活,跑這裏幹什麽?”團書記說。“啊,開車到這裏看看。你怎麽也來了?”和你一樣,這幾天心堵得慌,特意騎車來這裏看看。沒想到碰上你了。團書記又開始喋喋不休,“過去的日子多好啊!八點鍾工人們象潮水一樣湧進工廠,各幹各的工作,晚上五點又潮水一樣湧出工廠,迴到各自的家中休息。一天天一年年的,當時沒覺得怎樣,很平常嘛。現在迴想起來真是彌足珍貴啊!”“是啊,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樣。”鄭東望著這位曾經趾高氣揚的團委書記,“如今,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陳娜還好吧?”團書記問道,他也喜歡陳娜那雙大大的憂鬱的眼睛。“還可以吧,一天天在家裏待著沒什麽事幹,也有些失落。哎,你兒子念大幾了。”鄭東說。“念大三了。自從到北京上學,我們父子就沒有見過麵。”團書記一臉的無奈和悲哀。“為什麽?”鄭東不解。“唉,窮唄。我這個當爹的連給兒子迴家的路費都拿不出來,每逢過年過節隻能和他通通電話。這在過去簡直不可想象啊。”團書記拿出一顆煙,悶悶抽了起來,他知道鄭東不抽煙,也沒讓鄭東。

    鄭東看看破敗的工廠,又看看如工廠一樣破敗的團委書記,他完全沒有了當初那盛氣淩人居高臨下的派頭了,完全是一個打工者的模樣。誰會想到他當初是管理著好幾百號團員的書記呢?

    這時一輛出租車在工廠邊停了下來,司機下車後邊抽煙邊望著工廠出神。鄭東覺得這個人挺麵熟,“小王!”他向那人喊了一句。小王是鄭東的組長,自從工廠倒閉後二人就失去了聯係。沒想到小王也在開出租車。

    小王抬頭一看,說了句:“你是鄭東吧?怎麽你也開出租車,咱倆從工友變成同行了。”他快步走過來,伸出一雙大手緊緊握著鄭東的一雙大手。鄭東清清楚楚記得,小王哪點都好,為人仗義,工作積極肯幹,唯一一個缺點,愛喝酒。一到午休了他總是偷偷摸摸溜到工廠外麵的小飯店去喝酒,這在工廠是不允許的。為此,他沒少挨車間主任的批評,沒少被扣獎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振振有詞:“獎金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因為喝酒,他的組長被拿下了,若不是因為喝酒,車間主任都準備提拔他當工段長了。

    “哎,我看你也有點麵熟。”小王對團委書記說。“我認識你,廠裏有名的大酒包,不是因為喝酒,你早就入團了。”團書記笑著說。“你是誰,我怎麽想不出來了?”小王依然困惑。“他是我們工廠團委李書記。”鄭東說了一句。“啊!”小王把眼睛睜大了, “你的變化太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是啊,歲月不饒人嘛。”團書記自我解嘲。

    鄭東和小王一嘮才知道,小王自己借錢買了台出租車,自己開大班,日子過得去,隻是因為開車很少喝酒了,用小王的話說挺好,過去在工廠戒不掉的酒如今被戒掉了。小王還說,他現在還與組裏的工友們保持聯係,那些工友們有的當小區保安,有的當聯防隊員,有的做小買賣,有的打工。還有一個叫小趙的工友據說是為了給孩子籌集學費去偷自行車被警察抓進去了。鄭東還記得那個小趙,他身體不好時常請病假,而小王在發放組裏得到的獎金時總是一點不少地發給小趙,為此,小趙對小王對這些大度的工友總是感激涕零……

    小王見到鄭東十分高興,說:“晚上我把過去的工友叫來,咱們大夥喝一頓敘敘舊。”他又對團書記說,“你也來吧,好好喝一頓。”團書記擺了擺手:“不了,晚上我有事,我得走了,以後再見。”說著騎上自行車走了。鄭東知道此時的團委書記依然感到落差太大,哪個男人沒有點麵子。

    晚上一個小飯店裏,鄭東和過去的工友們見麵了,除了被抓進去的小趙以外,組裏的九個弟兄全來了。大家多年不見麵了,一見麵長籲短歎,有著不盡的傷感……小王先說了話:“以前在工廠咱們這個班最團結了——全廠子出名。記得有一次我在外麵喝多了,和外廠的幾個人打了起來,多虧鄭東看見了幫忙,不然我就被揍扁了。那個場麵我現在都沒忘啊——鄭東撿了兩塊磚頭,把我擋在身後,對那幾個小子說,他喝多了你們別搭理他,你們快走!你們誰再不走,我就砸你們!那幾個小子見來了一個玩命的,全跑了……現在我開出租車,一受人家氣挨人家欺負,我就想起了鄭東……得了,不說了!咱哥幾個今天來得這麽全,喝!幹了!”一杯白灑讓小王一口喝下去了。

    其他工友也一口就把一杯白酒啁了進去,就連組裏最不能喝酒的趙哥也閉著眼睛把那白酒灌了下去。趙哥坐在鄭東身邊,他比鄭東大十歲,是組裏的老大哥,當初和鄭東的關係最好。他現在當一名聯防隊員,也在勉強維持。趙哥說:“那時在工廠咱們多好啊,當時我住小平房,快到冬天需要打煤坯的時候,到了星期天兄弟幾個全來幫忙。那一大堆濕煤小半天就打成了煤坯。然後大家在我家喝酒吃飯——那時候窮,我也沒做什麽好吃的,但哥幾個高興啊!那情景我到現在都沒忘啊。”是啊,“另一個李哥也感慨道:我記得有一個夏天下大雨,我家的房子漏了,我找到車間工會。工會主席二話沒說,馬上組織維修隊拿著廠裏的材料,到我家進行維修,把我媽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給樂的,一個勁說,還是新社會好啊!還是毛主席好啊!”

    “那時咱們的工廠爐火彤紅,機器轟鳴,人聲鼎沸呀!一到中午休息時,廠廣播就開始廣播了,播放蘇小明的軍港之夜,播放李穀一的鄉戀……就連過路的人都會停下來聽。那情形再也找不迴來啦!”張哥悶悶喝了一口酒。

    小王對趙哥說:“那時午休我要麽出去喝酒,要麽吃完飯和你下象棋。那時你總玩賴,偷我的棋子。”趙哥也笑了:“我不是下不過你嘛!對了,工廠黃了以後,那付象棋讓我拿迴家了,一看到那付象棋,我就想到了工廠,想到了你們這幫小兄弟……”

    鄭東看著眼前的工友,十來年不見麵,一個個都老了,就連小王也該叫老王了……

    “鄭東,陳娜還好吧?我記得當初你倆談戀愛時,她的家人死活不同意,看不上你,說你孤癖,愣是讓陳娜那小丫頭片子給頂住了。陳娜對你真夠意思,你可不許和她打架呀。”趙哥語重心長地對鄭東說。

    快到半夜了,好幾瓶白酒見了底,工友們一個個紅著臉,醉意朦朧,卻仍然不知道疲倦地喝著,嘮著……鄭東也喝多了,他猛然想起了那個死去的隔壁酒蒙。他竟然唱了起來:“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到晚上工作忙,嘿!工作忙……”

    工友們居然也唱了起來:“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他們都喝多了……

    這天,鄭東和陳娜帶著鄭旭終於來到了北戴河。

    夏日的北河戴河遊人如織,熱鬧非凡。鄭東忘不了兒子看見大海的情形——他那雙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目瞪口呆的望著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陳娜自然也是欣然萬分,她捧一捧海水灑在自己的臉上,笑著時鄭東說:“北戴河,我們來了!”

    鄭旭在海水中痛快的玩著,被嗆了幾口又苦又鹹的海水,居然也十分快樂,陳娜時而和俄羅斯女遊客打著招唿,時而抱著花一樣漂亮的俄羅斯小姑娘親著……看前眼前的場景,鄭東的心裏也十分激動:“兒子想看大海的願望終於實現了!”白天在海裏洗著海澡,晚間三口人徜徉在北戴河那十分溫馨的街頭,享受這難得的快樂。

    在天鵝堡,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外國男青年正跳著街舞,他時而旋轉,時而倒地,剛勁的舞姿引吸著人們,他身旁站在一對外國中年人,象他的父母,在一個勁拍手:“ok! ok!”鄭旭被青年的舞姿感染,在他的身邊學了起來,模仿得非常象。那個中年外國人看到場麵如此火爆,竟拍手打著拍子唱了起來,雖然在他唱的是英文歌曲,但那個旋律鄭東和陳娜十分熟悉。那是一首八十年代流行的美國歌曲——我的心上人。鄭東情不禁地唱了起來:“我的心上人,請你不要走,音樂真悠揚,鼓聲伴著好節奏,我的心上人,請你展笑容,聽我盡情唱,翩翩起舞忘憂愁;你可知道,這個甜密夜晚,我心在澎湃;在這迷人藍色星光下,跟你情深似海……”

    鄭東與那個老外一唱一合,二人的妻子用手打著拍子,二人的孩子跳著舞,場麵更加熱烈!

    唱完歌,外國男人拉著妻子的手向鄭東靠近,他主動和鄭東握手,說著生硬的漢語:“先生,你好!認識你非常高興。我叫斯諾,來自美國,美國的邁阿密。這個是我的太太珍妮,那個跳舞的是我們的孩子傑克。”斯諾的太太也在擁抱著陳娜,說著不太流利的漢語:“太太,你的眼睛很漂亮,象夢露。”陳娜也笑了:“謝謝你的的誇獎。”這時傑克和鄭旭也走了過來,他們擦著臉上的汗水。

    斯諾提議:“我們到海邊走走,可以嗎?”

    “當然可以!”鄭東笑著說。鄭東一直向往美國,如今在這裏交了一個美國朋友自然十分高興。

    就這樣,三個中國人和三個美國人,男人拉著男人的手,女人拉著女人的手,孩子拉著孩子的手,沿著燈火通明的保二路慢慢向老虎石海灘走去,

    北戴河的夜晚更加美好。

    鄭東笑著說:“你們美國好啊,富裕,民主。”“那當然啦。”斯諾似乎很得意,“你們中國也很好啊,比如北戴河,多麽美麗,是一個避暑天堂。還有,他的語氣有點莊重,你們中國有個毛澤東,他很偉大,我們許多美國人都敬仰他。我們的總統不如他好。他的毛澤東選集我看過好幾遍了,裏麵充滿了哲理和智慧,寫得很好。”看來這個美國佬是一個中國通而且是毛澤東的崇拜者。

    六個人慢慢走到老虎石海灘,憑攔遠望,夜色下的大海蒼茫雄渾,神秘莫測。斯諾見此場景,又詠誦道: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

    知向誰邊?

    鄭東上中學時學過毛主席的這首浪淘沙——北戴河。他接著詠誦道:

    “往事越千年,

    魏武揮鞭,

    東臨碣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

    換了人間。

    第二天,鄭東一家在海邊又遇見斯諾在一家了。他們更加高興,時而在大海中嬉戲,進而躺在沙灘上曬著太陽,親如一家。

    鄭東依然對美國充滿了向往,斯諾依然對毛澤東頂禮拜:“毛,很偉大,很了不起。”鄭東作為中國人,更加知道毛澤東他老人家在國人心中的地位了,他看著斯諾,想起了那個在中山廣場對毛主席雕像鞠躬的老人,於是,他在沙灘寫幾個大字——時光不能倒流。

    斯諾一臉的疑惑。

    “鄭東,快起來吧,五點半了。”陳娜推著鄭東。鄭東醒了,原來他做了一個夢。他完全沒能從夢中醒來,看著妻子和兒子,他仍然在迴味那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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