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出租車行業的淡季,活越來越不好幹。

    鄭東已經空跑了三十多公裏,愣是沒人向他招手。著急也無濟於事,自己的車空著,別人的車也沒有人,想開點吧。鄭東就這麽想著開著同時尋找向他招手的人。從南塔轉到了西塔,又從西塔轉到了北塔,大馬路轉小胡同轉,就這樣漫無目的的開著車,路上的同行和他差不多,十個車有七個是空車,空車裏的司機和鄭東一樣東一眼西一眼地尋找著獵物,而那有活的車開得飛快,司機似乎也很得意。

    鄭東看前麵不遠處圍了一群人,開過去一看原來兩台出租車撞到了一塊,雖然撞得不嚴重,但至少誰也不能拉活了。一看就是有一個在搶活,結果兩敗俱傷。鄭東繼續往前毫無目的的開著車。不遠處又有兩輛出租車撞到了一塊,兩個司機在那裏對罵。鄭東隱約聽見了一個在說:“你就那麽缺錢啊?靠搶活活著!”別一個搶活的似乎更加有理:“活是你家的?誰拉是誰的!”

    這時一輛大聲放著cd音響的出租車飛了過去,那重重的低音炮聽得鄭東心裏發煩,這麵拉不著活急得跟猴似的,那麵還玩瀟灑呢。他看見那輛車的後擋風玻璃上貼了一張大紅紙,紅紙黑字寫著——老弱病殘及現役軍人坐本車免費。鄭東有些煩燥的心一下子變得憤怒起來,他從心裏討厭這種唱高調的人。開個出租車辛辛苦苦的出來一天是為了什麽?為了給家裏掙錢,為了養家糊口!不是做好事學雷鋒!這種人特虛偽,你想想有哪個老弱病殘及現役軍人有事出門專等著你的車過來再坐?老話說得好,善欲人見不是真善。這時鄭東對麵駛過來一台空車,車上的老兄與鄭東會車的一刹那,衝鄭東點點頭苦笑了一下,鄭東也用同樣的方式迴敬對方。那是一種無奈,比剛才那位雷鋒車實在多了。

    看同行在這個夏季裏的百態鄭東厭倦了,可除了同行還有誰在這大熱天裏這麽辛苦奔忙?隻有那些路口賣報人了。他們的狀況還不如自己,頂著毒辣的日頭,拿著一堆報紙在等待著買報的人。他們多數是中老年了,一個個臉曬得黝黑,時時喝上一口冰凍的涼水,隻要有車停下來等信號時,他們馬上奔過來在車流中在尾氣中遊曳,那種期盼的眼神猶如賣花姑娘在說:“先生,買束花吧……”如果有人打開車門買一份報紙,那喜悅的心情猶如中了福彩二等獎!鄭東在等信號的時候,看見一位大姐賣了兩份報紙,她很滿足,同時也發現鄭東在看著她。她衝鄭東笑了笑,那一舉一動與剛才衝自己苦笑的老兄一樣,那是一種無奈。鄭東忽然想起來了三毛,一陣陣揪心。

    好不容易有人向鄭東招手了。開著開著鄭東看見路邊停了一輛出租車和一輛警察摩托,不用說,這個倒黴蛋違章了收罰單呢。鄭東瞟了一眼,發現那個司機是個女的,有點象那天求他拽車的那位大姐。

    “點子夠背的,和她比還得知足。”鄭東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可也別大意了,興許也快輪到自己收罰單了。”

    把乘客送到地方,鄭東掙了十一塊錢。又沒活了,他又不知道車該往哪裏開了。他不知道哪個地方有人在等待著他向他招手,要是有特異功能就好了。

    就這樣大街小巷又轉了一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鄭東感到厭倦了,“別這麽跑了,白白浪費汽油,幹脆找個地方等活吧。”鄭東並不喜歡找地方等活,自己的車破,好不容易排到自己了,碰上一個挑車的乘客坐後麵的車走了,自己更鬧心。可現在沒辦法了,快到中午警察迴去午休了,到中街去等活吧。就這樣想著鄭東把車開到了中街這裏的情形也一樣糟糕,幾十輛出租車分成兩排把守著步行街路口的兩側,猶如兩條紅紅的長龍死一樣的躺著,和鄭東預想的沒有什麽兩樣。慢慢排著吧,總能等到活。鄭東想著把車停在了一條龍尾後麵,充當起了龍尾。馬上又有兩台車排在了鄭東的後麵充當了龍尾。鄭東的車一點一點往前挪著,看來中街的活真不錯。

    鄭東坐在車裏看著那自己十分熟悉又倍感陌生的中街,自己開車幾乎天天在這裏經過,卻從未心平氣和的到步行街裏麵走走,一沒有時間二沒有錢。這裏的出租車越聚越多,原本就不寬的馬路更加狹窄擁擠,又大又寬的公交車幾乎把路麵堵死了,逛街的人們在這雜亂的車流裏敏捷的鑽來鑽去。

    “警察來啦!”一輛開過來的出租車對著等活的同行大喊了一聲。同行們聽到喊聲紛紛開車逃離,鄭東也準備逃離,偏偏有兩個路人擋在了車前,就在這時一輛交警摩托橫在了他的車前。下麵的情形鄭東完全不陌生,交警象征性地敬禮,鄭東掏駕駛證,然後警察開罰單,然後鄭東簽字。“這麽多車,你怎麽單單抓我?看我的車破好欺負。”鄭東苦笑著調侃。“那你別停在這裏呀,你看你們把路堵成什麽樣了。”警察說完騎摩托走了。鄭東拿著罰單木然站在車旁,剛才雜亂的場麵不見了,道路暢通了,隻有他這台桑塔納還在原地停著。

    鄭東覺得對不起妻子和兒子,自己出來一天擔負著往家裏掙錢的重任,如今變成了一張一百元的罰單。這一百元罰單警察開起來隻有半分鍾時間,而鄭東卻需要幹上整整兩天才能把它抵消!這年頭物價上漲,連罰款金額也跟著起哄!前幾年違停才罰三十元,這個數目還可以接受,如今違停罰款漲到了一百元,實在是欺人太甚!

    “哥們,挨罰啦?”一個出租車開過來問道。鄭東苦笑著:“一個活沒拉著,倒收了一張罰單,傻子都不幹的事我幹了。”

    這張罰單使鄭東有些鬱悶,一百元錢對他這樣一個家不是小數目,可以為妻子買一件衣服,可以為兒子買幾本他喜歡的小說……現在,妻子的衣服,兒子的小說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罰單。

    越想越鬱悶,鄭東懶得迴家吃午飯,他無法麵對陳娜那雙憂鬱的眼睛,盡管他平時最喜歡那雙憂鬱的眼睛。

    想歸想,想完了還得繼續拉活啊。可哪裏有活呀?鄭東毫無目的的把車開到了北站,有點鬼使神差。還好,有三位拿著旅行箱的人剛從車站出來向鄭東招手。鄭東看見了又急又喜,急的是這裏也不準停車,而且自己剛剛領了罰單,喜的是終於有人坐他車了。下決心還得停下來!鄭東飛快下車把後備箱打開,邊往裏放著旅行箱邊急促地命令到:“快點上快點上,這裏不讓停!”那三位老兄十分配合,飛快地鑽進車裏:“去蘇家屯。”還是大活!鄭東有些興奮,就在他準備把車開走時又一輛交警摩托橫在了他的車前,那動作與在中街碰到的毫無二致。

    剛剛收到一張一百元罰單,又要收到一張同樣的!鄭東內心承受的底線已經達到了極限,二百元錢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整整四天白幹了!意味著他這個家一個星期的飯菜變成了涼水,變成了西北風……無論如何不能收這張罰單子!鄭東暗暗下著決心。

    然而,麵對的交警既不是自己的哥們又不是自己的朋友,憑什麽你違章而人家不開罰單?!

    警察依然敬禮要駕駛證,鄭東一臉的苦笑:“警察同誌,我不是違章,我的——車壞了。”“少來這套。耍戲警察?你們這套把戲我見得多了,十個司機九個這麽說。快把證拿來。“鄭東下車後把機器蓋子掀開了,這個舉動變得弄巧成拙,那發動機正在平穩的運轉,警察看了都樂了。“警察同誌,水箱開鍋了,不信你看。” 鄭東來了一個急中生智,他試圖擰一下水箱蓋,由於他太緊張著急了,用力過大真把水箱蓋擰開了!隻見一股100度的開水水柱伴著白霧一樣的蒸汽噴了出來!鄭東想躲已經來不及了,開水針一樣紮在了鄭東的右手臂和右手上,一陣陣劇痛疼得鄭東直咬牙。他微笑著看著警察。看到這一切,警察什麽也沒說轉身騎摩托走了。

    看著自己又紅又腫的右手,鄭東內心百感交集,那一百元罰單是用它抵消的。

    不知不覺在車內坐了近十個小時了,午飯還未吃,一天的費用剛剛出來,右手一陣陣作痛,鄭東十分沮喪。有一個人衝他招手他居然沒看見,等那人從後麵罵了一句“這個傻b”他才如夢初醒,好容易遇見一個打車的就這樣丟了。鄭東重新振作打起精神來,這時他發現馬路對過有人衝他招手。馬路中間畫著長長的雙實線,越過雙實線意味什麽?意味著被警察抓到了處罰更加嚴厲——扣六分,罰200!鄭東對這種處罰方式一直耿耿於懷,又扣分又罰款這分明是雙重處罰,沒有公平可言。眼前顧不了那麽多了,不能再丟活了。鄭東看路上既沒有車輛更沒有警察,迅速地把車越過雙實線停在了乘客麵前:“快點上來!”就在乘客打開車門的瞬間,鄭東從後視鏡看見不遠處一個警察騎摩托奔他衝了過來!雙實線。六分。二百元。鄭東感到可怕。沒辦法,跑吧!鄭東開車在前麵跑,警察在後麵追,雙方角逐了幾百米了,而且警察離鄭東越來越近。鄭東慌亂中把車開進了一條小馬路。一進來鄭東就後悔了,小馬路裏摩托車多靈活呀!真是被追蒙了。鄭東從後視鏡看那個警察依然窮追不舍。那麽一個敬業的公務員竟然讓自己碰上了,鄭東絕望了,心說完啦,怕是跑不掉了。唉,跑哪算哪吧!

    前麵一所小學校門口站滿了接學生的家長,使本來就窄的路變得更窄。鄭東使勁按著喇叭同時把頭伸向車外高喊:“快靠邊快靠邊!”車從被驚嚇的四處躲閃的人群中穿了過去,這時小學校的大門打開了,小學生潮水一樣湧了出來。警察被這道河流擋在了對岸。

    鄭東終於把車停了下來。看著又紅又腫的手,他的心在顫抖……他再沒心思拉活了。

    “爸,今天你掙了多少錢?”鄭旭和爸爸見麵仍然重複著這句話。鄭東搖了搖了頭:“一分錢也沒掙。”他的口袋裏揣著一百元罰單。鄭旭不再說什麽,一如既往摟著爸爸。不小心碰到了爸爸的右手。“哎喲哎喲。”鄭東疼得叫了起來。這時兒子才發現他手上的水泡發著嚇人亮光。“爸,你的手咋了?”“啊,燙了一下,沒事。”

    迴家的路上,鄭東見兒子的情緒與往常不大一樣,問道:“鄭旭,你怎麽了?我看你不高興。”鄭旭說話口無遮攔:“今天讓校長在全校點名批評了。”“因為什麽?”“學校號召我們向一農村的貧困學校捐款獻愛心,我們班同學都捐了,最多的捐了二百,最少的也捐了十塊錢。我沒捐,一分錢也沒捐。”“那你也捐點唄,捐不了多就少點捐,咱家再困難也不差這點錢呀。”鄭東不理解兒子的作法。“是啊,老師也是這麽說的,動員我捐,後來教導主任也開導我。我告訴他們了——我不捐。原因很簡單,我也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我不能把我爸爸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又捐出去。校長開會點名批評我,說我自私缺少愛心。鄭旭說完輕輕拉著爸爸的手:“爸,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多虧我沒捐,不然我得後悔死。”鄭東無語。父子二人拖著有些沉重的腳步往家走,快到家時他們都忘記了往自家陽台上看一眼,而陽台上那雙眼睛依然在看著他們。

    “媽,我爸手燙了。”這是鄭旭進屋的第一句話。陳娜過來看著鄭東那又紅又腫滿是水泡的手,眼睛差點落下來。“沒事沒事。”鄭東顯得若無其事,“車太老了,水箱開鍋了。”他沒敢把挨罰的事告訴妻子,怕她聽了上火。“媳婦,對不起你,今天白玩了一天,明天爭取掙迴來。”陳娜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鄭東的受傷的手上。

    屋子裏彌漫著悲傷的氣氛。

    鄭東也覺得今天氣氛與往常比不正常,連忙說“吃飯吃飯”,陳娜默默看著鄭東,又看了看兒子,開口說:“要不,我明天也出去找活幹吧,一家靠你也太累了,我出去掙點是點。“你拉倒吧。”鄭東有點急了,這個拮據的家已經是他作為一個男人所承受的心理底線了,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自己的妻子沒象別的下崗女工出去賣報紙或出去打工,這是他的心理極限,不能突破。“你出去給別人打工,一個月掙個四五百的,看人家的臉受人家的氣,心髒病犯了我都沒有錢給你治。再說你有好幾年不和外麵社會接觸了,現在的年代可不是過去我們在工廠上班當國家主人的時候了。現在的老板……“他停頓了一下,”過去形容一個人壞、黑、刻薄,就會想起半夜雞叫,想起周扒皮。現在看來,周扒皮多斯文呀,為了占長工們的便宜,老人家可以屈尊鑽進又臭又髒的雞籠子裏。而現在的老板——吃人都不吐骨頭! “你說得也對,可我出去你的壓力就能小點。”陳娜還在堅持。多你掙的五百塊我們家也富不到哪裏去,沒你掙的五百塊錢我們家也沒窮得去要飯。你記住,這個家有我挺著,不用你出去,等我頂不住了,你想在家待著也待不了了。

    屋子裏的氣氛越來越壓抑。鄭東想把三口人的情緒調整一下,便說道:“咱們三個人玩一個畫餅充饑的遊戲。”“怎麽玩?”鄭旭問。“以等咱家有錢了為題,每個人說一句話,隻能說一句話。誰先說?”“我先說,”鄭旭倒底是孩子,打了頭一炮,“等咱家有錢了,我就去日本的秋葉原。”“為什麽?”“我喜歡日本的動漫。”“該你了。”鄭東對陳娜說。“那我就去韓國。”“為什麽?”陳娜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第一去吃正宗的韓國料理,第二找安在旭簽個名照相。”“等我有錢了就去美國。”鄭東慢慢地說。“為什麽?”“美國社會講理。”隨後他又重複了一遍,“美國社會講理。”

    屋子裏的氣氛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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