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爛漫之處,有一個修士在酣睡。


    調皮的蜂子嗡嗡的飛過來,落在他的鼻尖兒上。


    喲,這層層疊疊的皺褶,可真像一朵花兒呀!


    初春的小兔還很瘦,吃了一冬天的幹草草根,毛發長長的卻有些幹燥。要換毛了有點癢,找個什麽蹭蹭呢?


    喔!


    這裏有一個還在冬眠的大傻蛋!


    小兔很開心的跑過去,把後腿撓不到的屁股,頂在傻蛋的臉上。蹭~蹭~


    “噗——”


    啊呀,人家才沒有放屁呢!


    可是被蹭毛的大傻蛋,已經被它臭醒了。


    雪白的小兔子,蹬起兩條長長的後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矯健之姿,準備溜之大吉!


    可是被捉住了……


    兔兔:qaq尾巴已經那麽短了,叔叔你能不能,就不要拽了?


    “阿嚏——!阿嚏——!”


    焦則揉揉鼻子,慢慢的眨了眨眼,睜開溫潤如泉水的黑眼睛,舉起手裏的小兔兔。


    “你可真臭啊!”


    小兔兔羞恥極了,長耳朵從腦後垂下去,一動也不動。用一雙晶瑩剔透的紅眼珠,可憐巴巴的望著他。


    “要怎麽懲罰你好呢?”焦則摸摸下巴,”不如就做成一隻烤兔吧,好久沒有吃過了!”


    小兔兔被嚇尿了,四條腿拚命掙紮,奈何它纖細的大腿,無論如何都拗不過焦則粗壯的胳膊。


    焦則開心了,提著小兔子,就是不放手。


    “讓我看看,要在哪裏烤啊?”


    這舉頭一望,卻瞬間張大了眼睛。


    “這是……”


    爛漫的花旁邊,是寂靜的垂柳。


    兩行嫩綠的垂柳,依偎著一條羊腸小道。並沒有什麽人影。卻有清澈的溪水,沿著小道邊、石板下,涓涓的流淌。


    手上一鬆。


    被俘的小兔子撒開四腳,飛快的跑掉了。一眨眼的功夫,雪白圓滾的小東西,便沒入旁邊的花叢。


    焦則放下那隻仍然懸空的手,一瞬不瞬的望著眼前的景色。


    他當然知道這是哪,可眼前的景色真實得幾乎不像是幻境。


    三百年前,昆侖山還不像現在這般多事之秋。迎賓所用的無色峰,也並沒有太多的望來人群。隻有一位神識術法的高人,帶著十幾個*兮兮的蠢弟子,在這裏偽裝成鬧中取靜的模樣,附庸風雅。


    是的,當年的無色峰主從來也不是什麽淡泊的隱士,正相反,他隻是個想要裝高雅的市儈男人。


    真正風雅的人,是他逝去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


    焦則輕輕的閉上眼,深深唿吸著撲鼻而來的凜冽芬芳。


    “謝謝你,楊夕……”


    他終於想起了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


    想起了那個叫楊夕的小姑娘,有一隻暗藍色的,可以施展幻術的眼睛。


    他並不知楊夕的那隻眼已經瞎了,陰差陽錯之下,仍然把這份感念,算在了楊夕頭上。


    沿著那條寂靜的小路,慢慢攀爬這座曼妙的小山峰,一路分花拂柳,很快聽見了人聲:“術,又分幻術、殺術、探查術。並不是以施術的方法分類,而是以使用目的,被認為劃分的。欺騙,攻擊,反欺騙,這是最接近靈魂,接近真相的術法……臥槽!小狐狸你特麽又跑到樹上去幹嘛?”


    焦則嘿嘿的笑出聲來。


    這就是他的父親,被母親罵了一輩子“俗人”,到最後也沒能雅起來。


    母親究竟有多風雅,多麽知書達理,其實他是沒有任何印象的。關於的一切,都是從父親口中聽來的。


    他記事起父親就已經因為悲傷過度,困於心魔無法進階了。可他口中的母親,是溫柔優雅的,真正九天仙子一樣的人,墜落凡塵,所有人的碰觸都是玷汙了她。


    “可她就是看上了我呀!”這是父親一生最得意的事情。


    縱橫八荒,掌昆侖識殿,一人之力壓得離幻天弟子在各種鬥法大會上抬不起頭來。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是那個凡人女子看上了他。


    大長老說過,擅長神識的,大都是情種。


    因為敏感。


    焦則覺得這沒有什麽不好,他從小就很羨慕父母的感情,覺得那是人間再也不能更美好的事。


    羨慕著,羨慕著,自己的情就種到一起長大的笨狐狸身上了。


    別看九薇湖現在囂張跋扈,威風又美豔,簡直是昆侖女神似的人物。小時候,那可真是一個尾巴都收不好,很笨的一隻狐狸。


    “偏偏又淘氣……”焦則忍不住笑。


    隻有小師弟馬烈,很為父親鳴不平。


    “大好男兒,怎麽能因為個兒女私情,就耽擱了這一生功業?看看邢首座,再看看師父,再糟心也沒有了!”


    馬烈小時候,是個濃眉大眼的小胖子,一身肉卻結實,跟在九薇湖身後淘氣的,第一個就是他。


    可父親去世,自己困於心魔不可解脫。


    忽有一日就發現,他再也不跟九薇湖說話了。


    馬烈總跟他說,女人是不能理喻的的生物,想開點,才有解脫。


    焦則也隻能跟他笑笑,沒什麽話說。


    他從來也沒打算過想開,也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麽要解脫。


    一生一世,就看上這個人有理由嗎?


    父親去了,母親從來也沒見過,無色峰上的師哥師姐們如今就活剩下了他們三個,連那座山都變了樣子。他還要解脫幹什麽?


    難道人心裏有個念想都不讓了?


    要怪,也隻怪那心魔。


    這世上,為什麽要有心魔這樣的東西……


    太上忘情,這世上有些人並不是不會。隻是,不願意。


    焦則忽然就有點不敢動了,心裏窩窩囊囊的想著,不如我就在這聽一聽吧。


    聽一聽他們就不會像以往那樣,全部躺下來,變成冰冷的身體。


    “你去吧。”一個極冷漠的,幾乎聽不出感情起伏的聲音,幾乎是貼著耳朵響起:“有我在,不會的。”


    焦則被嚇了一跳。


    迴過頭,就看見一個俊得不太像活人的小哥兒,頭發是銀黑相間的,臉上有一條奇怪的圖騰。


    這可太怪異了,像遭人發配了似的。


    焦則眨了眨眼,幻境裏的一切皆出自於想象,怎麽會有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困惑的問:“你是誰?”


    衛明陽噎了一下,他出門在外,走到哪裏都是前唿後擁,鮮少見著不認識自己的。


    忍了又忍:“啊,你當我是小仙子吧。”


    焦則:“……”就是那種民間傳說的夢境裏,拿著小魔棒,給小娃娃變糖果的,身高不足一個巴掌的東西麽?


    衛明陽不欲與他糾纏自己是誰的問題,隻想快圓了他的遺憾,了了這樁事兒。說起來他剛才也是看著眾人都很悲傷,楊夕又嚎得太慘,才腦筋搭錯站出來的。


    現在已經有點後悔了。


    “你過去看看吧,有我在,不會發生什麽惡劣的事情的。”


    焦則看了看他,雖然不是很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道:“多謝。”


    衛明陽目送焦則走過去山頂的四柱大殿裏。


    沒有牆磚,天藍和雪白的窗紗從高高的殿頂上垂掛下來,隨著輕拂的山峰微微搖蕩。


    好像天宮。


    須發皆白,滿臉皺褶的焦則走過去。


    上首位那個白色長衫,手拿竹簡的男人,微笑著迴過頭來,對著看起來比他還要蒼老的兒子,毫無所覺似的開口:“阿澤,又偷懶了。快迴到座位去。”


    焦則半是哀傷,半是繾綣的坐下來。蒼老的手指摩挲著少年時用過的書桌,連小刀刻下的痕跡都與記憶中一樣。


    “父親呐……”


    九條尾巴全部從裙子裏翹出來的小狐妖,擠眉弄眼的跟他比劃:“洗劍池的老鋪又出了新糕點,晚上去偷?”


    濃眉大眼的小胖子,愣頭愣腦的出聲:“打架麽,帶我一個!”


    於是,笨狐狸和小胖子各被先生打了十個手板。


    捂著腫得發亮的手掌心,淚眼盈盈的站到牆角去背書。


    而“沒有搭話”的先生的親兒子,坐在座位上對著兩個挨罰的笨蛋微笑,打了一個戰部的手語:湯家糕鋪,不見不散。


    衛明陽簡直不敢置信。


    可是這個焦老兒竟然就這麽坐下來跟他們念書,一念就是好幾年,一動都沒有動過。


    心魔環境之中,衛明陽眼中時間的流速與焦則本人是不一樣的。


    衛明陽眼中的幾十個弟子上躥下跳,時而被罰站,常常在講台前和課室後,同時出現一個人的兩個身影。


    可是他們始終也沒有出過那個高粱穹頂的大殿。


    講課的先生始終微笑著坐在首位上,焦則自己始終坐在弟子席上,同樣不曾挪動。


    衛明陽掀開自己的血盆大口,又吞掉了一個行刺的黑衣人。


    忍不住按了按胃。


    吃撐了。


    焦老兒的心魔真的很重,而這種具現成黑衣人出來刺殺的現象,也實在有夠奇怪。


    因為雙方的時間流速不等,衛明陽幾乎一直都在吃。


    碩大一張嘴巴,不合常理的咧到胸口去,幸好焦則沒迴頭,要不就那老頭脆弱的小心肝,不得給嚇死。


    衛明陽輕輕揉了揉腮幫子。


    好酸……


    白雲蒼駒,花飛花落。


    心魔環境裏的雪白小兔兔,第十次從雪堆裏鑽出來的時候。


    無色峰主殿旁的梅花還未謝。斜斜的伸出一枝,撩開雙色的窗紗探進殿裏。小狐妖的九條尾巴依然收不起來,又想趁著先生不注意,爬上樹去摘花。


    她可不是喜歡梅花,她是愛吃梅花糕。


    無色峰整座大殿裏一門師徒三十幾個,常年在花花草草裏熏陶,愣是沒熏出一個高雅的。


    焦則抬起頭來,浮腫的眼皮下,藏著一雙清透的黑眼睛。


    “師姐,你要小心呐,就剩下你了……”


    焦則迴過頭來,與血盆大口的衛帝座四目相對。


    衛帝座:“……”


    伸手合上下巴,裝作高貴冷豔的樣子。


    結果那老頭並沒有被他嚇死,反而輕輕笑了一下,對他點點頭:“多謝。”


    衛明陽板著臉:“不客氣。”


    時間到了。


    他們都知道。


    天空寸寸瓦解下來,那些黑衣的妖魔鬼怪,影影幢幢的在周圍聚集起來。


    焦則仰起頭,任坍塌下來的牆瓦灰塵落在臉上,滿麵塵灰滄桑了皺紋。


    他閉上眼睛,很安詳。


    衛明陽看著,不能理解。


    ………………


    炎山秘境裏,衛明陽睜開了眼睛。


    “咽氣了。”


    金雕大鵬用一種不忍直視的表情看了看衛帝座。楊夕剛剛已經把她與焦則的對話跟眾人轉達過了。


    烏央央一片男女修士,對著這個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的陌生人。各自行了自己信仰中最崇高的禮節。


    “走吧,找個地方修正一下。雖然沒有鬼修追著了,可那能生蛋的樹是個什麽模樣,我們也還是要去看看的。”


    夕陽西斜。


    濃煙滾滾的火山口,火紅如血的石竹林。


    一群修士慢慢的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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