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是被人掐著下巴捏醒的。


    睜開眼睛就看見梅三一雙拔涼拔涼的眸子,可沒有胡山炮麵前的客氣。


    “行啊,本事不大,膽子倒不小。獄王的地盤也敢混進來了,險些攪了三爺的大事兒!來,三爺看看你有幾個腦袋好丟?”


    楊夕下巴骨生疼,聽了這話兒,頗有些驚疑不定。


    “你跟胡山炮,不是一夥兒?”


    梅三一手打著扇子,坐在陰影裏頭嗤笑,“我要跟姓胡的一夥兒,你還能活著睜眼?”右手裏的折扇磕著左手心,不以為意道,“不過是,強龍壓不得地頭蛇,過了小人的地界,少不得一二周旋。”


    楊夕心裏一動,小心探問,“三爺可願助我刺胡?”


    “不願。”


    倆字兒頂迴來,沒留半點麵子。


    不過這倒是不出楊夕的預料。


    “為何?”


    明明提起胡山炮都咬牙了。


    這問題梅三本可以不迴答楊夕,但她忽的眼色沉了沉,問楊夕:


    “你喝過死獄的水不曾?”


    楊夕一怔,她芥子石裏有個魚塘,自從頭上長了葉子,自個兒就不時得下去泡泡。機緣巧合之下,


    “還未喝過。”


    “阿草喝了。”


    楊夕自詡凡人的腦袋瓜子,完全跟不上梅三公子的跳躍性思維。


    “啥意思?”


    梅三拍了拍楊夕的臉蛋,道:“記著三爺的話,就是渴到喝血喝尿,也別沾這死獄裏頭的一滴水。”


    楊夕琢磨了一下,勃然變色。


    “難不成水裏有毒?”


    “是毒倒好了。”梅三唇畔牽起一抹冷笑,“你可知六道大忌,頭一項是什麽?”


    楊夕:“不知道。”


    梅三嘶了一聲,不過一個設問,不防楊夕竟然真的不知道。


    “都說昆侖宗旨是有教無類,怎麽這些常識都不教給你們?還是說你這小妞,其實是個後爹養的?”


    楊夕當然不是後爹養的。


    盡管昆侖幾位管事兒的大師父,戰部殘劍,刑堂高勝寒,還真都是妥妥的後爹臉。但楊夕自己個兒的師父可是昆侖的天字第一號“親爹”。


    更何況,在昆侖哪怕是個沒爹的,想學個什麽也沒有學不著的。


    但架不住楊夕這孩子熊啊,山河博覽上學了一堆有的沒的,得了點空就拿出來死命背。唯獨這禁忌啊,不許啊,規矩,忌諱啊,那是左耳聽右耳冒,半點兒沒記住也沒興趣。


    楊夕尷尬咳嗽一聲,


    “你看得出我是昆侖?”


    梅三哂笑一聲,“閉著眼睛聞,三爺都聞出來了。”


    “三爺好像對昆侖很熟?”


    “熟,熟得很~你昆侖戰部把我蜀山當成韭菜地,有事兒沒事兒就來刷一茬。刷得蜀山上下老遠看見個“日人”,都能望風跑十裏。”


    “……”


    “瞧你這小臉,綠的韭菜似的,放心,三爺不是來刷你的。”


    梅三垂了眼皮,漫不經心道,“我未入道之前,受過昆侖一位仙長的恩惠,雖然現在混成個邪修,沒臉去報答他。真要找上門沒準兒還要被一劍劈了。但我跟自己發過誓,這輩子不傷昆侖弟子,但凡昆侖弟子有難,必不能見死不救。”


    隻不過昆侖的弟子,經常是前腳剛被救醒,後腳跳起來就拿劍砍她。沒什麽人領她這個邪修的情。


    更有人四處張揚她給正道第一大派溜須拍馬,搞得她現在蜀山的地界上,也有點牆倒眾人推,混不太下去了。


    不過,並不後悔。


    楊夕沉吟了片刻,試著問道,


    “我能問問,是昆侖哪位師父麽?可還活著?”


    梅三搖頭,“不知道。”


    楊夕目瞪。


    剛以為你有良心,結果恩人名字都不記得!


    “我那時就是個小村姑,還沒有你現在大,什麽都不懂,以為會飛的就是神仙,膽子小得不得了。不單我,另一個被惡人捉去女娃娃,看見恩公一劍把那惡人劈得渣都不剩,嚇得褲子都尿了。恩公又是一張冷臉,也不會照顧小丫頭。連口水也不給,吃食又隻給土豆。”


    梅三忽然笑了,竟是單純又美好的樣子,


    “我們被恩公用繩子串了一串帶走的時候,還以為要被帶迴去喂仙犬呢。直到被恩公一路護送到一座尼庵安置,才知道這是被救了。我們幾個稍大的去問恩公名姓,他隻說沒必要。我多了個心眼,問那惡人同夥若是來人報複,我們該去哪裏求助,他才吐了兩個字——昆侖。”


    楊夕略囧,把救來的姑娘拿繩子捆了護送這件事兒,還真像昆侖的糙爺們兒能幹出來的事兒。


    “那個……其實……土豆在昆侖也是很貴的。”


    梅三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昆侖的窮逼程度,她也聽說過的,隻是沒想到真有這樣窮。如此一說,依稀也能想起來,恩公當年發土豆的時候,那兇巴巴的模樣,沒準就是心疼的!


    梅三笑得手裏扇子都掉了,啪嗒一聲。


    楊夕卻忽有所悟,“那位昆侖前輩,可是個麵相刻薄的瘸子,會跟你用一樣的扇底風?”


    梅三露出個迴想的神色,“麵相……恩公是個吊眼梢,薄嘴唇,似乎是有些刻薄。兇起人來也是不饒人的,不過並不瘸。他的扇底風,是一種頂漂亮的紅色兒,跟我老家的血薔薇一個樣兒。我練這扇底風,也是為留個念想,可是用了幾百種花草,也練不成那樣紅。”


    楊夕唇角一抖,那不是血薔薇,那你瑪就是血色!


    你沒拿一百個叛徒的腦袋祭過扇子,當然練不出那麽個鮮血淋漓的“刑”字。你當初肯定是個不認字的。


    別說你怕他,昆侖上下除了掌門,連大他一輩的無麵師父,見了他都要小腿抖一抖。


    楊夕幾乎可以肯定那人應是高勝寒,決定暫不戳穿血薔薇這個美好幻想。


    人性如此,一旦認定了什麽人是個好的,即便他手捧一坨狗屎,都能當上好的泥塑仔細仰望一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位救你的前輩,應該還活著。隻是現在瘸了雙腿。”


    梅三開懷一笑,“那就好。”


    說罷,附身撿起了地上的扇子。


    楊夕一怔,“你都不問是誰?”


    梅三仍是笑,“問了又有什麽用呢?蜀山邪修桃妖老祖,難道還能上昆侖山拜訪故人麽?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楊夕急了,有點不管不顧的開口,“你就不能不當邪修麽?我看你也不很壞,隻要以後不再幹那些天良喪盡的事兒,我昆侖都是……都是信浪子迴頭的!你沒準都能當個客座師父呢!”


    梅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喪盡天良?”


    楊夕立刻閉了嘴。


    “自己個兒還沒活明白,這就想著渡人了?”梅三隔著一層光火望著楊夕,麵上的笑意帶著疏離,“你還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才多大個歲數,別學著那些偽君子般的,動不動把喪盡天良掛在嘴邊上。恩公那樣好人,都瘸了雙腿,老天爺到底哪兒良了?”點漆似的眸子映著燭火,漫不經心的笑,“不過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放下屠刀的不一定都能立地成佛,若是個屠戶,可不就隻有活活餓死。”


    楊夕怔住了,她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


    眼前的梅三雖然對昆侖存有善念,但這善念全係與對高勝寒一人的感恩。


    她不是白允浪,不是薛無間,不是那被冤枉了定性的“叛徒”。


    生於市井,長於蜀山,這梅三從個性到理念都是個貨真價實的邪修。她對所謂正道並無向往,甚至,並不以德高望重為榮。


    邪修呐……


    自己是斷不可能被一個邪說服,而她也不認為自己能說服一位邪修“老祖”。


    況且邪修若是能被一根口條擺平了,那昆侖每年派去“刷韭菜”的就不會是戰部,而是“訟師”。


    隻是這反轉來一想,楊夕更覺得後背汗濕。


    人家一開始就把立場擺得分明,與她通氣,不過是不願她隨意丟了小命。又把與昆侖淵源告訴她,能夠讓她安心呆住。磊落直言,喜怒隨心,旁的半點沒有多問。


    或許對胡山炮看不上,但其人是死是活,看樣子她卻是沒打算管的。


    鋤奸?


    她自己也未有多正呢。


    梅三似笑非笑得看著楊夕,知道她是忽然迴過味兒了。伸手去摸她頭上的草葉子。


    這些所謂正道弟子,就是有些呆傻的,要麽覺得他們十惡不赦,要麽覺得他們個個可憐。誰又知道,快意人行快意事,邪修自有自由。


    楊夕下意識想躲開梅三的手,頓了一頓,強逼著自己沒動。


    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我不明白。”


    “哪兒不明白?”


    “我險些把折草娘害死,你為什麽不殺我,”


    “嗬,她自己個兒作死了活該,爺雖能護著她點兒就得了,哪有那個功夫挨個兒給她報仇。”


    楊夕仍是皺著眉頭,看著梅三。


    使勁兒想,使勁兒琢磨。


    好人,壞人?不得已的好人,有底線的壞人?


    楊夕黑白分明的世界裏,無論如何都裝不下梅三爺的行事標準。


    “我還是不懂……”


    忽然頭上的葉子動了動。


    隱隱有叩擊聲傳來,兩長一短,不似天然。


    梅三那邊卻像沒什麽察覺。


    楊夕心下一凜。


    梅三的聲音響起,“還什麽不懂?”


    楊夕使勁兒卡巴一下眼睛,


    “我不懂的是,你明明是個男人,怎麽說自己小時候是個村姑?”


    梅三:“……”


    “所以……你是因為修煉功法,把自己從女人變成了男人?他們是因為這個才說你是邪修麽?”


    可以想見的,楊夕挨了梅三爺一通好揍。


    直到梅三氣哼哼走了,她還半天爬不起來。


    四麵封閉的土洞裏,靜得隻能聽見楊夕一個人的唿吸。


    梅三爺打定主意不讓她攪這個渾水,壓根沒告訴她這是哪。


    “小狼,出來。”


    許久之後,窸窸窣窣的刨土聲響起,楊夕轉頭去盯著那個方向看。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終於“嘩啦——”一聲,半麵土牆倒下來。


    妖狼少年蹲在洞口,笑得猙獰邪惡。


    楊夕卻覺得比任何時候看他都順眼。


    本來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跟他講要去給古存憂報仇,讓他無論如何跟著自己。


    這一招後手,本是留著防自己的人渣隊友臨時把自己賣了。


    而且這小妖狼到底能懂得多少人事,楊夕是真的沒底。


    不想倒破了梅三設的困局。


    跟著小妖狼,沿著他刨出來的土坑一路往上爬,越爬起來越覺得心驚。


    一是心驚梅三竟然把她關得那麽深,莫不是真想弄死她?


    另一方麵更是心驚,一個沒成年的小妖狼,竟有這麽大本事,一方麵迴避了讓他不安梅三,一方麵又把他從那麽深的地下挖出來。


    直到白光頭上隱隱的有了法寶的白光,楊夕便知道快到洞口了。


    小妖狼忽然照著楊夕的肩膀踹了一腳,把後者踹得一滯,沒能跟上他的步子。


    妖狼少年猛的竄出洞口,隻聽不遠處響起嘈雜驚唿,“媽的,那小畜生又來了,快去報告胡爺!”


    唿聲越來越多,卻是越來越遠。並且聽起來,這並非第一次。


    楊夕捂著肩膀,眼神頗為複雜。


    楊夕當然知道小妖狼不是為她,而是為了去世的古存憂。


    可總會覺得,虧欠了那小妖。


    借著混亂的掩護,楊夕終於到達了約定好的地點。


    犬宵戴著個不知哪淘來的破帽子,正帶了人等她。


    “怎麽才來?”


    楊夕不動聲色掃過犬霄身邊的人,麵上笑道:“半路看見熟人,隻好躲了繞路走。”


    犬霄聽說楊夕在死獄居然有熟人,微微皺了下眉頭。


    低聲道,


    “這邊兒也有麻煩。胡山炮那死胖子居然要辦三天流水宴。”


    “為的什麽開宴?”


    “好像是抓了個厲害的人,是誰沒打聽清楚。不過計劃得改,一會兒關了門,裏邊兒的放跑了一個都是麻煩。”


    “知道了。”


    楊夕伸出雙手,由著犬霄把她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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