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惜天意無情,到底不願眷顧他們一家,去年秋日裏,趙夫子便染上了癆病,學堂自然無法開辦下去。


    而更讓趙恪心急如焚的是,他們家,拿不出銀子來給父親看病。


    娘親本為孤女,早逝之後親族音信斷絕。父親這邊就更不必說,手邊唯一值錢的,或許就是那一摞舊書。


    可趙夫子咳著血朝兒子下了死令:絕不許他為了自己這條命,再去如了那些豺狼的願……


    跪在床頭的趙恪赤紅了雙眼,抖著手去試探了一下父親的鼻息,難以置信地滾下淚來。


    “阿爹!”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睜大了眼眶試圖忍住淚水。趙家那些人的醜陋嘴臉自眼前走馬觀花地掠過,好似王屋之山窮兇極惡地壓迫著他那顆躍動的心髒。


    在常家村眾人的協助之下,眼中滿是紅血絲的少年,不得不以一方草席,草草將父親葬在了荒山之上。


    單薄清瘦的半大孩子孤身一人在父親墳前守孝,似乎一夜之間便曆經了滄海桑田,眸子中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涼薄與寂然。


    淒風苦雨,茅屋破爛,從前的趙家小少爺,過得還不如山野村夫。


    那低矮的一座孤單墳塋似乎成了日日纏繞他不去的噩夢,午夜夢迴之際,總讓他的思緒迴到一片晦暗之中,怨恨自己讓父親成了這荒郊野嶺的孤魂野鬼。


    可是,一朝舞弊的汙名扣在趙夫子的頭上,便是三代不得科舉的重責。他縱使有切齒之恨,也不得不承認,趙朗這一招數,真是精巧又惡毒。


    無需過多的籌謀策劃,便可輕易毀掉一個家族百年。


    不僅把趙朔拉下了馬,並且讓子子孫孫都無翻身之力。


    ……


    第24章 下次還敢他闔上眼簾,平複著自己一時間五味雜陳的心緒。


    靜靜聽完一切的常瑛眉頭緊縮,一張小臉麵沉似水。


    她早便猜測到趙恪的身世必有一番曲折,卻沒有想到,這短短三年,他幾乎是和著血,一口一口咽下那些酸楚,複而在那明月之夜,無顏以潦倒之身去見自己那一雙早逝的父母。


    早年有少相甘羅姿儀的青衣孩童,稚子之年便開蒙求學,無論嚴寒酷暑,總有耐性伴著那三更燈火五更雞鳴,絲毫不敢懈怠地埋頭於四書五經之中。


    當時是何等的堅信書中的聖人之語,垂髫之年便有濟蒼生之偉誌。可惜一場變故,毫無餘地地斷絕了他的前路,赤.裸.裸地讓他明白,莫說是蒼生,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阿恪……”常瑛伸手托住他逐漸垂下去的手,好似一根蘆葦一般,給了陷於困局逐漸沉淪的趙恪一點希望,“你以誠摯之心待我家人,我今日亦發誓,必將傾我之力,讓真相再明!”


    她眸光灼灼,折射出於絕境之中決不放棄的一點星星之火,落入少年眼中,終成燎原。


    趙恪垂下長睫,眸中俱寂的萬物一點點複蘇起來,似吞噬一切的野獸得了信賴之人的安撫,無聲且乖巧地藏進了無人之處一般。再一抬頭,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寡言且安靜的清雋少年。


    何須立誓為證?


    他一向難以安眠,就算睡著神識也多半繃著一根弦。從前常家連飯也吃不起的時候,常瑛第一次掙了一把銅板,常父常母便在晚上悄悄張羅著要為他攢下銀子,趴在昏暗的油燈之下數了許久。道是要還報他救下常瑛,並且贈送香方的恩德。


    或許不過是平常小事,可他卻一直記在心中,縱使自己不再能迴到學堂念書,可這一份送碳之恩,仍舊持持久久地留下融融的暖意,讓他足以抵禦夢中那群豺狼的環視撕咬。


    少年指骨勻稱修長,似是不忍看小姑娘那纖細的手指受累,猶豫了一瞬,到底不敢唐突,捏著她的手腕,把人從自己手臂上拉了下來。


    微紅的耳尖讓他有些局促,頗有些不齒於自己方才想要握住她手的衝動。此時倒也顧不得太多,匆匆別開臉去:“我不要你竭盡全力為我,守住常家家業,護持己身,吳姨他們才會欣然。”


    “甚至於要想再為常家尋一個蔭蔽之人,或可擇取貧寒人家的學子,不要為我涉險。”


    “如果我不要他人,隻要你呢?”小姑娘仰著頭,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須眉難敵的氣度來。


    前世有數百年基業的製香世族常氏衰敗之後,族人紛紛散去,自願順從於時代變遷,另謀生計。隻有收養她的師父常擇歡甘於貧寒與落魄。一生視香如命,守著這祖輩留下來故紙堆,潦倒疏狂地過了一輩子。


    常瑛長於常擇歡膝下,卻比自己那個師父還要瘋上幾分。她不甘於成為這逐漸消亡


    手藝的守墓人,卻以全身心為代價,走上了一條比常擇歡還要艱難的道路。


    ——貫通百家之長,始現複興之望。


    為了讓那即將消逝的一縷微茫香魂重新煥發生命力於世間,她翻遍古籍,多次踏上迢迢無期的尋香之路。


    篳路藍縷之途,一走便是十年。


    直到一朝厄運來襲,長埋她於漫漫黃沙之間。


    再一睜眼,便成了命懸如絲、處境艱難的小姑娘。


    阿昏


    可惜縱使一切歸於原點,她也不會被打倒,照樣要憑借著自己一雙手,為自己,為趙恪,逆天改命。


    “你且去讀書便是,若我能成事,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成……”小姑娘努力惡狠狠地挑了挑眉,可惜一張軟乎乎的臉蛋委實沒有什麽恐嚇力,“那你也要去念學!”


    “若是不去,我便日日粘著你喋喋不休,就寢也別想我放過你!”


    噌——


    趙恪的臉愈發紅透了,好似即刻之間便被無數炭火燒灼了一遍,炙得他手足無措:“此非……此非君子所為……”


    “我才不要做勞什子君子,你答不答應?”常瑛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擺,使得兩個人方才拉開的距離複而近了起來。


    趙恪狼狽地後退了兩步,偏生被那一堵堅實的青磚牆堵得退無可退,眼見便要被小姑娘按在牆上,為所欲為。


    那一副寫好的紅對子早便不知被慌亂的他丟到了何處,隻有一顆心砰砰躍動,好似要跳出來一般。


    ……


    “阿瑛!你這丫頭,在幹什麽!”吳氏驚怒的聲音好似天籟,一下子便解救趙恪於水深火熱。


    他狼狽地起身連步後退,卻像是驀地想起什麽似的,僵在了原地。


    吳姨她,是不是看見了……


    可惜母女二人無人注意到他的心情,好脾氣的吳氏難得動了真氣,一把揪住小閨女粉粉的小耳朵,嚴肅地批評她:“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對阿恪這樣無禮!”


    “你劉嬸子方才還對我講什麽女子名節,我看你倒是一點也不知羞,該擔心名節的是阿恪才是!”


    常瑛自覺理虧,小鵪鶉一般待她娘揪夠了耳朵,依舊老老實實地站在遠處,盯著自己的鞋尖認錯反省。


    她錯了……


    下次還敢。


    第25章 宋老先生許是被常瑛那陣仗嚇到,又或許是無顏麵對吳姨,少年人很是蔫巴了兩天,一舉一動之間總是行色匆匆,生怕再被小姑娘堵住,落得那般進退兩難的境地。


    可惜常瑛做事,從來都貴在一個“持之以恆”,絕非趙恪這兩天繞著她躲一躲便能改變。


    新春的元月初七這一日,她便拉著趙恪的胳膊,一馬當先地把人拖出了門。


    萬象更始的季節裏多的是村人閑著無事,便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村頭的那棵老柳樹下閑磕牙。


    遠遠地瞧見這二人來了,除卻熱情打招唿的人之外,竟也有不少婦人神色有異,見怪地瞟一眼常瑛拉著趙家小子的手,又複而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


    可惜一心撲在正事上的常瑛,哪裏有心思去管這些無聊婦人心中那些彎彎繞繞的小把戲。盡了禮數問候過一聲新春安好,便徑自扯了趙恪走遠。


    確定二人的身影早已不見,絕不會聽到自己八卦之際,眾婦人再次湊做一團,好似遇到什麽稀奇事一般,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瞧瞧你瞧瞧,我說什麽來著,這常家的小丫頭主意多,瞧著便不是個安分的……”


    “就是就是,那趙家小子往日裏沒地方住便也罷了,如今常家發了家,再把人留在屋子裏,打得是什麽主意?”


    “要我說,多半是這姑娘瞧上了人家,兀自不放他走呢!”


    眾人竊竊地笑出聲來,卻也有承了常家恩德,在常家做事掙錢之人不願意瞧她們那副長嘴婆的樣子,出言反駁:“阿瑛與恪兒不過十二三歲,哪裏有你們這般的曲折心腸?切莫亂嚼舌根。”


    “誒我說,喜鵲,你如今說話可真是硬氣,得了常家的好處,便瞧不起嫂子們了是不是?”


    那挺身而出的年輕小媳婦正是當日那個畏畏縮縮的喜鵲,可這半年以來,她日日不輟地來常家做工,生生憑借著自己一雙手在那惡毒的婆婆眼皮子底下站了起來,早不是當初那副膽小鬱鬱的樣子。


    可偏生那些婦人還當她是個軟弱可欺負的,見喜鵲敢站出來反駁,不假思索地便把那一頂大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


    “我呸,你們因著憊懶沒能到常家做工,心中便見不得別人好。捕風捉影的事情也說的跟真的一般,信不信我若是報給族老,你們個個都要犯七出之條?”昔日的小媳婦字字如刀,毫不客氣。


    眾人騰地變了臉色,被她那“七出之條”嚇住,訥訥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隻因喜鵲說的字字切中要害,她們在此說的閑話,確確實實不知自何處傳出。正正好抓住了眾人眼紅心熱常家的小心思。


    *


    巳時三刻,早早便出門的常趙二人終於趕至熟悉的鬆陽縣城。


    被小姑娘這一番折騰下來,趙恪的心結在不知不覺之間多少散去了一些,在常瑛麵前再次妥協的潰不成軍,那拜師求學的一眾束脩也因為不想使常瑛受累,早便轉移到了自己肩上。


    他心下盤算得分明,如今他汙名在身,哪裏會有那自詡月明風清的書館肯收下他這樣的弟子呢?


    用陪著常瑛吃上一天閉門羹,了卻她非要送自己入學的執念,倒也不虧。


    這小小的縣城之中求學之風倒頗為盛行,大大小小的書館學堂倒也有數家。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一位不第老舉人所開的聚賢館,幾乎囊括了城中所有富貴人家的子弟。


    當然,所收束脩自然不會便宜。單單是入館學費,一年便要五兩白銀,加上寄宿衣食紙筆文會之類的開銷,隻怕是十兩銀子都勉強。


    尋常的貧寒人家,哪裏敢登此大門?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常瑛如今手上捏著不少銀子,又是下定了決心要把趙恪重新送迴書院。區區十兩銀子,還不至於難得倒她。


    可乍一邁入東城的勸學巷子,還沒待她上前去叩人家聚賢館的大門,趙恪便一臉哭笑不得地攔住了她:“阿瑛,我又做不得秀才舉人,來這樣好的書院做什麽?”


    況且趙家還未敗落之際,趙恪五歲便被趙夫子送進了這聚賢館,在此久負盛名之地讀了四五年之後,自覺這盛名之下亦不過如此。


    今日哪怕不敲這個門,他也能八九不離十地知曉,聚賢館的那老舉人,是絕對不會重新收下他這樣毫無前途的弟子。


    常瑛不信這邪,大不了便被夫子趕出來便是。她近日便與趙恪打下這個賭,非得為他敲開一扇門不可。


    小姑娘上前一步,提起胳膊便重重扣了三下,氣勢洶洶地抱臂等著裏頭的童子出來開門。


    那兩扇氣派的烏木大門被吱呀一聲拉開之後,從裏頭探出一顆圓滾滾的小腦袋。約莫八九歲的小童打量了一圈他們的打扮,便也見怪不怪地知曉,這是又一個想要來尋他家主人拜師求學的人。


    熟門熟路地把人引至老舉人麵前之後,他又顛顛地上前通報一遍,那花白胡子的老舉人這才頗有派頭地抬起頭來,居高臨下地瞧了堂下人一眼。


    可惜他多少有些老眼昏花,仔細辨認一陣之後,忽地好似見鬼了一般,失去了自己的名士風度:“你……你是趙家那小子?”


    從前趙家的小文曲星,小小年紀便穎悟過人。即使比同門小上幾歲,仍舊能夠在每每小比之中搏得頭籌。他還以為自己撿到了得以光耀門楣的好苗子,卻沒想到,卻是一個禍根栽秧!


    “夫子,我們今日……”


    常瑛的話還未說出口便被老舉人打斷,幹枯的手指朝著二人指點起來:“住口!”


    “趙家小子,你爹在科考之上做出那般不光彩的事情之後,老夫早便把你驅出門庭。你若是誠心悔過便也罷了,怎麽還好意思在此登上了這清清白白的聚賢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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