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也……”她抬眼看了一臉平和的鬼祖宗一眼,最後撇了嘴。


    “算了, 小氣鬼……”


    “在罵我?”鬼祖宗言笑晏晏, 故作不知。


    “怎麽會——”程安拖長聲音, “我的鬼王大人聰明機智,正直善良,怎麽會暗戳戳陰人。”


    他聽她陰陽, 也不惱,隻是稍稍抬了眉,清泉般的眼底留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好像…不太妙。


    程安下意識覺察不妙,立即閉嘴,隻聽他很輕緩的一聲歎息,撓的她心裏發虛。


    他又開口時,卻解釋了一件從前的事:“妙悟, 我很早前便認識他。”


    那時妙悟還不是妙悟,不是佛門金蟬子,甚至也不是修道人,隻是一個世世代代生長海邊,極為普通的漁民。


    修祈還是天宮樂師時,路經此地,興致出手殺了幾隻害人的妖獸,妙悟便每日都會虔心祭拜,哪怕幾經輪迴,眾人早已淡忘,他也始終記得有一樂神相助人間。


    後來天下異象,血雨之下,萬物枯竭。


    妙悟記得樂神的傳說,從幹涸的大地走出,欲為父老上求神明,但是不到玉宸殿,便已死在幹涸。


    他的魂魄驚醒沉眠此處的修祈,見到了傳說中的神明,以魂魄和身份為代價,給漁村留下一小片水源。


    “那小禿…妙悟大師是…真正的修祈?”程安睜大眼睛。


    “很驚訝?”鬼王笑了聲


    ,“緣分有時……確實妙不可言。”


    “不……我隻是在想,他居然還能入輪迴……”她湊到修祈跟前耳語,“阿祈,心善!”


    “嗬……”修祈低聲輕笑,“你倒是第一個這麽說我的。”


    程安偷懶似的賴在他懷裏,蹭了蹭他身上好聞的清香,眼底卻有些黯淡。


    實際來說,對他好的人……阿祈從未負過。


    隻是…太少了。


    “是世人愚昧,讓偏見遮了眼!阿祈這般好,是他們不識抬舉。”


    “這詞可不是這麽用的。”修祈讓她講的發笑,嗓音低沉溫潤,極為好聽。


    “不管。”她權當沒聽見,“那顧芸又是怎麽一迴事?你莫不是也很久前認識她?”


    修祈搖頭,說起一則不久前的事。


    金蟬子均為十世善人,上一世妙悟為一代名醫,卻最終在疫城染病去世。


    臨死前,旁人都不敢靠近他的屍首,隻有他的小徒弟,最後拖著他的屍首,埋在西海城外九雲崗,從此不知去蹤。


    “那小徒弟…是顧芸?”


    修祈頷首。


    “……”


    這就離大譜了。


    顧芸自知佛門不會放人,仙門也多不管佛門內事,不知是哪來的消息,求到了現存不多的鬼神廟裏。


    修祈應了她的迴答,佛門她可以幹涉,也可以讓妙悟知道從前種種,前提是需得妙悟自己同意,不可強逼。


    “到了。”修祈淡淡落下句話。


    顧芸並不住空桑城,照附近小鬼指引,此處是空桑外城森林。


    兩側種有香樟,樹林屬陰木,鬱鬱蔥蔥,遮蔽陽光,尋常小鬼竟也能在此穿梭。


    幾隻小鬼在修祈身側漂浮,他往草木深處看了一眼,空中立即傳來碎裂的聲音。


    ——結界?


    她竟第一時間沒發現?


    正當她在思索顧芸何時有的如此高超陣術時,遠處傳來聲音。


    “何人!”


    確實是西海醫仙的聲音。


    雖然氣勢十足,可聲音有些遠,像是刻意保留距離般。


    程安瞧著兩旁香樟,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迅速抬手化了一瓶丹藥,散了霧氣溶於空中,又拉著修祈往自己藥霧退了兩步。


    “等等,有毒。”她搖頭,“香樟味重,雖理應驅蟲,可是幾


    十裏,樹上連樟蠶都沒有,當是有人做了手腳。”


    修祈不怕現世毒,但是她上一次之所以綁妙悟大師,不正是因為她身上有古藥方子。


    萬一呢?


    “是玉皇桷,寄生樹上,於人同尋常木枝無異,於鬼,劇毒。”修祈順勢看向香樟木,一圈樹葉內側如被炙烤一般發焦,肯定道,“確實是神代的東西。”


    神代的藥材今日多數已經失傳,程安從未聽說過玉皇桷。


    “屬陽,克鬼,金毒……”等修祈解釋完他知道的效用後,程安遞給他幾瓶藥。


    “化霧外用,若是你的鬼息催動,當能用一炷香。”


    “一瓶足以。”


    修祈瞧著眼前香樟,將其中兩瓶附了自己的鬼息遞還給程安,又在她周身籠了一層陰氣護著才算放心。


    “不必憂心我。”他微笑著鬆開手,看向樟木盡頭,總是瀲灩溫潤的眼底竟漸漸生了層薄而淡漠的寒氣,“畢竟嚴格來說…樟木,屬陰。”


    他話落,無數厲鬼從地底陰沉沉爬出,漫天遍地的鬼魂如無數條兇猛的黑龍,朝著深林盡頭四散衝去。


    …饒是程安,除卻在玉宸殿那次,還是頭遭見到這麽多鬼現世。


    上一次群仙和她皆不知不周山為何有如此多的鬼魂。


    這次,她看清楚了。


    這些鬼都是他現場創出來的。


    陰氣為祭,舉手造物…這才是掌輪生的主神才當有的模樣。


    他當是一世神主,身披朝霞,沐戴榮光,或霽月風清,談笑風生,或生殺予奪,眾生敬仰,絕不該困於地下,處處受掣。


    狂風卷折樹柳,在林間如同一首詭譎的歌謠,強烈的威壓將雲彩壓下,如烏雲密布,令群鬼望而生畏。


    “找到了。”他眯起眼睛,抬手一提,空中一隻厲鬼提過一人的衣領,將人丟在他們麵前,隨即又一齊消散。


    確實是顧芸。


    厲鬼在她身上留下幾處不淺創傷,素藍衣裙上有白茫茫一層未散寒氣,唯有一雙冰魄似的眼睛銳氣不減。


    她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塵以留體麵,盯著修祈,似乎總算認出他,隨即冷笑一聲:“閣下要殺便殺,顧芸無話可說。


    ”


    “……”


    這怎麽上來就殺不殺的。


    “是你在煉劍靈?”程安揉了下額角,先問道。


    出乎預料,顧芸答得果斷至極,眼角劃過一抹狠厲,情緒格外激動:“是,我需要劍靈,替我殺了那群禿驢!”


    “……”


    破案了,但是又似乎哪裏不對。


    程安上前一步,仔仔細細看了她一眼:“你在說謊。”


    “我顧芸做事,何須你一個…”


    她話沒落,強大到可怖的威壓瞬時傾注她全身,登時險些又跪下來,冷汗涔涔直流。


    “一個什麽?”修祈身形梢向前傾,似乎很悠哉地俯瞰她,溫棕色的眼瞳沒有一絲溫度。


    顧芸下意識要向後退,但是後方已為鬼息封死。


    “劍靈,是你在煉,至於目的……”修祈垂眸看向她,忽的輕輕笑了聲,道出一個名詞,“是輪迴台。”


    顧芸臉色當即微變,卻能做到迅速克製而不變:“你在說什麽?”


    “知道金蟬子靠輪迴台轉世,真不容易。不過…看來你去鬼神廟前,功課還不曾到位。”修祈漫不經心道,“輪迴台為鬼神所造,若想毀之,先斬我。”


    他三個字一落,程安便瞧見顧芸臉上浮出一種微妙的神情,就像一種…難以言說的絕望。


    意識到巨大差距後,陷入泥沼一般的絕望。


    “…”


    程安稍稍側目,心裏的違和感越發強烈。


    “你要毀輪迴台作甚?”她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顧芸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一道晴天驚雷轟然炸響,劈裂他們周遭一棵光禿禿的香樟。


    她聽見修祈在她頭頂輕緩地一聲笑:“也罷。”


    …?


    “你且將容器交來,此事就此揭過。”


    顧芸也不再說話,她揚起手,一柄玄黑魔劍憑空浮出,仿佛此事真的點到為止。


    魔劍上有幾道魔紋,修祈低頭看見,沉思片刻,不顧程安倒吸一口涼氣,劃了三滴血入魔劍紋路中。


    鮮紅的血珠如某種神秘的液體寶石,在劍中緩緩流淌,霎時,那三滴血憑空消失,如同被魔劍完全吸收。


    這柄看起來煞氣格外之重的長劍,應聲而碎。


    他對著空中四散的靈體道:“


    且朝鬼界去吧,那裏不太安穩,但日後福禍,皆有各自緣法。”


    話落,如同漩渦憑空而生,透明半透明的靈體朝著一個方向湧去。


    他手裏抓著兩隻剩下的魂體凝成的珠子,兩隻珠子周身發著一圈白,當是江如星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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