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在上麵的。”背對這一樹的靈牌,修祈還是輕鬆溫和的笑,帶著保證,似是誓言,“永遠不會。”


    這是曲無謀最大的秘密。


    他所背負的,所要去繼承的……源於鬼神的報複。


    程安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喉嚨發啞。


    上麵有一個名字,程安有一些眼熟。


    ——‘長神謝芒’


    姓謝的神祗可不多。


    許是血麵樹感受到修祈的氣息,又或許是,也朝她很順從地垂下枝條,恰好讓程安指尖碰到那隻靈牌。


    一段記憶豁然而來。


    銀甲重劍,謝湛一身染血,他背後是傾盆大雨,渾身上下是濃烈的殺氣:“謝芒!活著出去,我不需要你來幫我!”


    她聽見謝


    芒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為雨神,你是殺神,水患,還是我來好些。”


    記憶戛然而止。


    她記得……她見過這一幕!在她這一世剛剛死去,做的夢裏,她看到過這一幕。


    記憶戛然而止,隻有麵前修祈輕緩的笑:“長神謝芒,司雨,是我唯一的神族朋友。不過共工怒觸不周山,蒼穹破裂時,因補天而死,神軀隕落,神魂不明。”


    頓了頓,他又有些感慨:“現在不該說不明了,他的魂魄已經破碎,重新凝聚在了謝湛的劍中,神魂重構,便有了新的力量。”


    程安隻覺得後背微涼。


    新的力量……


    那她的那場夢,究竟是殘魂留下的記憶……還是預知?


    她記得…那場夢的後半截,修祈出了大事。


    不等她多想,一聲怒斥響徹天地,像是從天際飄來,又像是在耳邊忽的乍響,明明威嚴至極,卻透著虛弱無力。


    “鬼尊。謀算天機,殘害同族,你可知罪?”


    “罪?”瞧著天穹,修祈忽的嗤笑出聲來,“且不說無罪,便是有罪。”


    他冷笑一聲,凝著上空,唇畔噙著笑意,嗓音很輕,眼底皆是傲慢:“即是魂魄,便為本座統治。我的罪,如何輪到你來判?”


    驀然間,風雪驟變,如同刀割風刃,夾雜白雪猛得向他襲來。


    修祈驀然從空中抽出一柄熟悉的素劍,這一次,程安看清楚了那劍上刻著的暗字。


    ——天刑


    驟然騰升的壓迫感從他身上聚攏,程安也好,神族也罷,從未見過拿迴自己神軀的,鬼神曲無謀的真正實力。


    僅僅是一劍,萬籟俱靜。


    一劍之下,天地風雪皆散,宏偉壯觀的神殿無聲息的消失湮滅在虛空中,一切都那樣寂靜。隻有蒼穹之上留下一處漆黑無光的窟窿,從上而下,傾倒出無數透明的靈光。


    ‘曲無謀!’


    屬於神族的殘魂似乎動了真怒,直唿修祈真名,漫天金芒如同海浪,即刻翻湧而來,裂開的琅嬛界即刻為金芒吞噬,變成一道浪潮。


    修祈依舊帶著笑,麵向金光而上,手中劍鳴尤甚,鬼息一瞬間爆開,漆黑純粹濃鬱的鬼息纏繞在


    他周圍,讓他整個人都呈現一種邪性,像極了應當為天神封印的惡鬼。


    不過,明顯,本該象征正派的神士並不打算和修祈一對一公平競爭。


    天上的窟窿越裂越大,透明殘魂溢出也越來越甚,跳騰在地麵上,化成一個又一個虛幻影子,怒目而視,隨著金芒一柄朝著修祈撲簌簌襲來。


    程安撐著瞞天傘,探開靈識,視線內,她看著滿滿一地的經驗……殘魂們,餓了。


    這專業,她熟啊。


    而且沒有神屍作載體,等同吃螃蟹不用剝殼。


    太妙了!


    第81章 程安起飛


    程安難以形容現在的感覺。


    就像她曾經聽說, 天下曾有一島島民從不吃兔肉,偏生一日,有好事者抓了兩隻兔子在那島中, 結果兔子泛濫, 如果這時候, 再天降一隻狐狸, 瞧見這一島的兔子,便半是幸福半是憂慮。


    ——吃得完嗎?


    程安撐著瞞天, 像那隻狐狸一樣,很是憂慮地眯起眼睛,盯著眼前的兔子們看了一眼。


    除了天上那位虛無縹緲不見實體的魂,都能吃。


    程安很認真的點了頭,瞞天之下,殘魂們看不見鬼息,她抬手一圈鬼息如止住吐絲一般從她指尖散開。


    一根又一根的陰氣悄悄繞殘魂擺了個圈, 殘魂們化形之後, 各執魂力, 往修祈的方向攻去,根本沒有發現,他們的前路後路已經全為蛛網封死。


    天上與神士對峙的修祈手中鬼劍上有鮮血流下, 許久不曾用過全力,於他新找迴的神軀而言,負擔畢竟有些大了,可看到這一幕,他激賞地笑出了聲,同時又有些憂慮。


    程安能所有的殘魂網住,恰恰能證明, 她的對鬼息的掌控力與自己的魂力,已經在他不知覺的角落裏,成長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


    憂慮……則是程安若真憑自己吞噬所有的魂,他能給她的東西,又少了一件。


    神士見他神情變得柔和一瞬,莫名其妙,威嚴更甚:“你在笑什麽。”


    修祈這才瞥了他一眼:“想到…好玩的事情。”


    神士聞言頓生一肅,很認真的想了想,眼下應當確實沒有什麽讓自己忽略的事情。


    但這人才在他眼皮子底下改了九子母陣法,便厲聲道:“何事?”


    “多謝神士送來的魂力。”他輕飄飄落下一句話,“安安…很開心。”


    “安安是何……”神士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驟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隻瞧,一道幽藍到發紫的蛛網從天際橫空而起,如漁網一般,將所有的殘魂網入其中,虛影們發現事情不對,感受到自己力量散失,有一瞬慌神,彼此尖嘯著,發怒著,咒罵著。


    漁網那邊,有個


    穿紅衣輕裝的陌生女鬼麵無表情地拉著蛛網,雖說以一多敵多有些勉強,可就在蛛網將破時,她抓了一隻漁網中的魂體,學著修祈的樣子,強行搓成灰質的球體,團成一個點,如糖豆一般吞下,蛛網……便更加凝實了。


    她似乎感受到他的視線,衝著天空一笑。


    神士驚了。


    曲無謀你不講武德!


    神仙打架怎麽還能叫人?


    震怒下,金芒瞬時大振,也不顧修祈,直直朝著程安撲去。


    “神士還是專心眼下好些。”


    修祈笑了聲,他將天刑劍一橫,往虛空一指,鬼息之沼頓時附著其上,金芒登時凝結空中,像是海潮在夜晚凝結成冰。


    劍峰再一揮,寒刃指向一個方向,修祈笑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又何必迫及他人呢?”


    神士為他的這一番言論整傻了。


    什麽叫做,他們之間的事情不必迫及旁人,那小女鬼可是在吃他們神族的人啊。


    “曲無謀!”他貧瘠的詞匯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麽罵人的妙句,翻來覆去,也就是胡言八道雲雲……


    顯然曲無謀並沒有將那點句子放在心上,往下方不留痕跡地看了一眼。


    程安皮膚唇角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血,可唇畔尚帶著堪稱興奮的笑。


    這可是所有的神魂。程安作為一個拚接品,即便能反過來吞噬自己的母體,但也不能一次性那樣多。


    頭一個魂魄咬下去是好吃,第二個勉強有點胃口,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等到了十來個的時候,就要爆.體了。


    她感覺耳畔嘈雜的要命,神魂的聲音伴他們的心聲一遍又一遍折磨她的耳朵,近乎讓她失聰。


    神魂在體內掙紮,遊走,反複試圖破開她的身體,她忍著劇痛強行壓下,將吸收的神魂凝結在魂體表麵,用於勉強維持自己的靈魂不從內部撐爆,以便再吞下一個靈魂。


    但同時,這種強行擴充靈體痛楚,也成倍成倍的往上增。


    簡直就像是有人拿一百零五度的開水一絲不差地往她皮膚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燙了一遍。


    偏生她還要維持這個平衡,不斷重複,保證


    有力量供應得了自己的魂體。


    這個過程經過了很久,久到程安自己都驚奇自己的忍耐力時,最後一顆神魂入體,巧妙的平衡被打破,她魂體一下子炸開,表麵如人形汝窯瓷烤製結束,劈劈啪啪裂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時,反倒沒有那麽疼了。


    像開水燙完又開了個口子,麻了。


    程安這才鬆開靈絲,險些向後倒下,還好身後血麵樹垂下枝條,托住了她。


    “……”


    她的眼瞳縮了一縮。


    “謝謝你。”


    是…樹在同她說話?


    那些垂落的骨製靈牌在她麵前晃悠,敲起一首玄妙的歌,消退了她耳畔的嘈雜。


    曾經在樹上留下一筆的靈魂們,隔著萬年,這隻一瞬,讓她看到了曲無謀的過去。


    天地神族皆孕育於事物,唯有曲無謀憑空而生。他是第一隻鬼,不用神力而用鬼息,是神亦為鬼。


    神族害怕曲無謀,追殺他數千年,在他身上留下了久難愈合的神魂創傷。


    直到他在追殺中領悟大道,結出不死蓮,創下鬼蜮,神族不得以承認他的身份,認他一聲鬼神。


    程安豁然睜開眼,哪怕耳畔不再嘈雜,身上的裂口依舊存在,體內為她吞噬的魂魄又一次試圖撐開她的靈魂。


    她嗬嗬笑了兩聲,抬手抽出頭上發簪,直接將自己一隻胳膊斬去,拿鬼神之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燒了個一幹二淨,隻給自己留下一臂。


    神族為她的這番操作嚇得說不出話來。


    程安當然是有原因的,舍小取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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