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有些走神。


    能一掌將曲無謀打飛那麽遠,恐怕鹿君都做不到。


    “怎麽了?”短暫怔愣後,修祈迴過神,溫棕眸底越發柔和,拈起她的一縷烏發,卻以為程安是不願同謝湛直麵,便幽幽歎息一聲,“若是怕了,會有其他方法。”


    程安皺眉,當即反駁:“這有什麽好怕的。”


    “倒是你……”她皺起眉,“你到底在……”


    她看向修祈額間那抹若隱若現的魂契印


    記,收迴話,有些不甘地不去追問:“算了。”


    她鬆開手,向他揚起一個明媚的笑:“總之,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迴來。”


    不等對方答應,她很義氣地用力拍了拍修祈的肩膀,隨即運他的鬼氣放開靈識,將類似分.身的靈識投向第三層幽魂界。


    很久之後,她每每迴想起這一日,常常懊惱。


    若是等修祈答應後,她再離開,又或者強行拉著他一起麵對第三層,或許,便不會再有那樣多的遺憾。


    可是她現在不知道,就連修祈本人,或許也無法預料。


    待京畿街巷重歸寂靜,許久之後,方才傳來一聲歎息。


    池沼在他腳底盛開,如同溫暖的結界蔓延。


    鬼息沼澤的中心,開出一朵漂亮奪目的大蓮花,花瓣飽滿,通體素白晶瑩,如白雪皎月,很難想象,世上至純的鬼息竟然能夠凝結如此幹淨漂亮的生命。


    他抱起靈識遠去的程安,將人穩穩放在蓮花中心,動作之輕,似乎深怕不小心磕著碰著哪裏。


    做完一切後,他細細摩挲這她白皙光滑的臉頰,指尖緩慢拂過魂體脆弱而還不設防的額頭,語氣緩慢,有細微的苦意:“這六百年,我過得很開心,有時會想著,若日後也是這樣度過,也不賴。”


    “可終歸…遲了些。”


    又是一陣寂靜後,他揮手在周圍布好結界,最後一次替程安理好頭發,緩緩站起身。


    空氣中有一聲微不足道的殘留:“對不起。”


    眉心處象征魂契的金色印記浮現而出,又在瞬息化作光電光點消失。


    所謂與神族定下的魂契,其實根本無法束縛住他。


    甚至,連破除幽魂界,於他而言,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修祈再次攤手,眼前縹緲鬼息結界應聲而碎,散落下的磅礴鬼氣在他手下如同聽話的小蛇般聚集。


    結界消失的一瞬,邊緣的亡魂們看到外麵的世界,紛紛朝向輪迴台衝去,像萬千流星劃過天邊,又似一場隻有一個人觀看寂靜煙火。


    亡魂消散之後,鬼王亦不知所蹤。


    空中隻餘下一聲悵然的歎息。


    “安安……”


    .


    第三層幻境比一二層加起來都要


    大。


    程安找不到陣眼的位置,隻能順著幻境往前一直走,眼前是一片戰場,白雪皚皚,鮮紅的血跡灑在雪地,坑坑窪窪凹陷下去,蒸騰熱氣,又瞬間凝固。


    無人分得清這究竟是誰的血,也無人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程安沿著戰場一直向前,直到麵前浮現一個衣著黑甲、一柄重劍立身的男人。


    謝湛。


    準確的說,應該是鎮南將軍府謝大公子謝湛。


    他身後隻有數千殘兵,皆渾身浴血,旌旗殘損,號角已破,麵前是一地殘損屍首,隨處的可見斷肢殘臂,說明這場仗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謝湛贏了,代價慘重。


    這還是程安頭一迴在人間戰場上看到謝湛,雖是幻境,不由得幾分新奇。


    活下來的軍士都已精疲力竭,蕭武一抹頭發上的血跡,恨道:“京畿怎麽做事的!一萬殘兵打二十萬南疆精銳!這消息也能錯!”


    當即有軍士附和:“是啊,對虧了謝將軍,不然兄弟們都要栽在這裏了。”


    有樂觀者:“以少勝多,老子迴去能吹一次了,不愧是謝大將軍!”


    大將軍?


    程安一思忖。


    這個稱號有些遙遠,似乎隻有上一世自己未死時的最後幾年,謝湛才在凡間時,封了大將軍。


    那麽,是基於記憶的幻境?


    謝湛勒馬,冷淡下令:“迴行。”


    軍師一愣:“為何,此時大部人馬上便至,乘勝追擊才是正理……此時迴行,京畿恐怕要興師問罪……”


    “迴行。”他又一次重複自己的話,“若國師問罪,盡可來找我。”


    ——國師?


    程安一怔,趙國的國師,不就是修祈?


    問罪,問什麽罪?


    軍士皆是一愣,互相麵麵廝覷,可主將掉馬迴首,眾軍莫敢不從。


    程安也搞不清楚他這是做什麽,便一路隨軍往迴走。


    比起一二層幽魂界,三層更像在人記憶錯亂的幻境,軍馬匆匆,周圍場景乍變。


    明明方才還是淩冽寒冬,可轉眼間便已冰雪消融,萬樹複蘇。


    軍中有人冬獵圍到一隻小雪貂,獻給謝湛,謝湛沒有殺它,隻是每日喂上一條鮮魚和小雞仔,好生養了起來。


    程安覺得莫名其妙,謝湛


    沒事情幹養這個做什麽。


    很快,她就知道為什麽。


    “她的風寒怎麽樣了。”謝湛在軍中翻著書,籠子裏的小雪貂追著自己尾巴轉圈圈。


    “大少夫人?”蕭武站在一邊,搖了搖頭,“還病著,郎中說是積鬱成疾。”


    “不過……大公子也正是有心了。”蕭武笑了聲,逗弄著小雪貂,“小家夥模樣這麽可人,明日大少夫人看了一定喜歡。”


    謝湛拿著書的手微頓:“多話。”


    “嗐,小的不多話能行嗎?”蕭武搖搖頭,“大公子也是。照我看,您帶夫人出去走走,可比送這些小玩意來得討人喜歡多了。”


    謝湛依舊翻著他的書,麵容很冷。


    許久之後,才聽到一聲矜貴的嗯聲。


    “等迴去吧。”


    程安看著籠子裏打轉的小家夥,心情複雜。


    她沒能看見謝湛送的小玩意,也沒有在春天看到謝湛。


    應當是後麵發生了什麽事情。


    果真,又有軍報來襲,南疆阿峰自南詔城殺到邊境,還有傳言說,對方帶著一窩無頭軍隊,來勢洶洶,沿街屠了三座小城。


    國師於京畿得算,此事為鬼界禍亂,請纓往邊界協助謝湛處理鬼禍。


    謝湛應允,當下放下返程之事,迎國師修祈。


    “……”


    明顯,他知道,趙國國師是誰。


    程安看著他手中那方煞氣騰騰的結晶,不過一思忖,便明了他為何要帶著記憶下界。


    修祈控製了趙國京畿,謝湛定然查到對方為神族遺患和鬼王身份,滅神一事不適牽扯仙人,便隻能接著下凡渡劫為由,找機會處理掉修祈。


    果真,在南疆的邊境,她看到了謝湛記憶裏的修祈。


    可是那人眉眼沒有她熟悉的溫柔,甚至連一貫的笑意也盡是諷刺,他眉眼冷漠,隻是抬手,身後村落裏的數百生命麵容猙獰匍匐在地,魂魄扭曲為鬼,為他所用。


    似乎,這才是他真正的樣貌。


    冷漠、陰沉、深沉黑暗。


    鬼魂在重劍劍光下消散,修祈絲毫不曾在意。


    “殿下何不想想,我為何會當凡人的國師?”


    “沒有意義。”


    謝湛冷冷看他,對這個問題並不在意。


    於他而言,關於神族的問題,從來隻用一種解法。


    ——斬殺。


    程安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我和他們的目的,從始至終,隻有程安。”修祈忽的輕笑一聲,“情劫結束了,恭喜,神君。”


    風吹過,明明是初春,卻帶著刺骨寒氣。


    程安當然清楚,自己在進入鬼界前,絕對不曾見過修祈。


    哪怕已經知道,黃姥姥是神族派來看著她的人,她都不願意去想,自己上一世經曆的種種,修祈在其中,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她一直在下意識的忽略。


    明明很容易去想,她卻還是要騙自己,程安和修祈的第一次見麵,隻是單純那日鬼界深淵,正逢鬼王路過,救她一命。


    感受到天界忽的傳來應召,謝湛瞳孔有一瞬的緊縮。


    情劫隻有一種方式能夠結束,大徹大悟的堪破,或者其中一方身死。


    他帶記憶下凡,堪破無緣。


    能終結情劫,隻能是…程安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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