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席卷的這一刻, 海葵怪們如同一鍋熱油到了一小瓢冷水瞬間炸開,頭上的觸手張揚得越加蕩漾。


    雖然沒見過幾次,但程安知道這劍氣來源。


    她一瞬間緊張起來。


    謝湛怎會在這裏?


    修祈倒很平靜:“深淵之地, 連通仙界不周山, 神君有所察覺, 也是自然。”


    “你說……連著哪裏?”程安臉色不好了起來。


    “仙界不周山。”


    “……”


    劍光越發錚亮, 隨著劍氣嗡鳴,兇鳳陡然間張開翅膀, 發出又一聲啼鳴。


    原本無聲息僵在原地海葵怪像觸了電,一齊縮迴,身體全部轉向裂縫方向,嚴陣以待。


    緊繃感在他們之間流轉,像裂縫將出來一隻比他們還可怕的怪物。


    伴著雷鳴,裂縫越裂越大,其中探出來一隻血淋淋卻好看的手。


    程安抬頭看了一眼修祈, 對方鎮定自若, 仿佛早已料到。


    下一刻, 一雙沉如黑夜的眼睛從裂縫中出現,那隻血手抓住裂縫邊緣,稍一用力, 便傳來空間撕裂的聲音。


    而海葵怪們怪叫一聲,如潮水般紛紛向後退去,逃跑的模樣,像極了遭人追趕的猴子。


    謝湛身形從裂縫之中踏出,踩在沙地之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籠在他身上。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程安。


    腳下步伐頓了頓,提著重劍主動向她緩步走來。


    程安明顯感受到, 他的氣息似乎在徹底進入深淵時,弱了三分。


    “鬼王?”


    不過數步,謝湛看到了程安身邊的修祈,臉色沉下。


    “……”


    他沉默著將視線重新留在圍在外圈的神屍,視線走過地上搖搖擺擺站起身的兇鳳,又移到程安跟前。


    突然間,他笑了聲,聲音莫名喑啞,又帶著了然與戰意。


    “要戰便戰。何須費如此心力。”


    方才放緩的眼神再一次冷硬,謝湛握著重劍,身形如同一顆孤鬆,毫無懼色。


    “神君,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修祈稍稍擋在程安麵前,直麵修祈,笑道:“雖說鬼界


    結界確實削弱神君實力。但可惜……”


    修祈抬了手,程安直覺周圍空氣氣息微變,一陣白芒閃過。


    腳下的沙地變得堅硬,血氣消退,成了一股淡然的幽香。


    耳側,有瀑布流水與鳥鳴之聲。


    仙界,不周山?


    她豁然睜開眼,看向修祈。


    為什麽他能如此輕易做到將人移出鬼界?


    修祈一如既往迴報以笑,卻麵向謝湛,語氣抑揚頓挫,平緩有致:“我心境不如神君堅定。舍不得以身邊人為餌。”


    謝湛全然不在意修祈說了什麽,也完全不在意周身變化。


    他隻是將視線落在程安身上,聲音越發沙啞:“過來。”


    程安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卻皺了眉頭,思忖片刻,很認真道:“我本以為,那天我說得很清楚了。”


    頂著謝湛的目光,程安異樣的冷靜:“神君。我很久之前,就放下您了。”


    她迴憶起自己的過去,卻發現早已一片清明,便笑道:“本來,數年前在人間界時,我還以為我能同神君做個朋友。不過現在想想……”


    謝湛聽著程安說:“不僅神君不屑。想來這也是不可能的。”


    無論何種原因,謝湛將她軟禁於仙界,就注定他們不會是一路人。


    程安永遠不會接受他人全然不顧自己想法感受。


    程安拱手一禮:“程安隻是鬼界程安。至於那個不識字的凡人程安,神君便當六百三十四年前,永遠死在了那個夏天好了。”


    她每說一句,謝湛的臉色就青一點。


    他感覺自己萬年來頭一遭失聲。


    六百三十四年前,程安死在了那個夏天?


    那個烈日炎炎的酷暑?


    為什麽。


    他隻是想保她。


    保那個永遠在杏花苑等他的妻子。


    隻是想迴到那個時候。


    為什麽這般說?


    他還想說什麽,可程安轉頭,攥起修祈的手便跑,“走啦!還不跑啊!”


    謝湛這一次同樣沒有攔她。


    無關重傷,無關陰謀,隻是,他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在程安走遠後,謝湛突然俯下身


    ,猛地劇烈咳嗽起來,素來孤鬆般挺直的背部抖動,


    掌心竟是一大灘刺目的鮮紅血跡,胸腔血氣還在不斷翻湧。


    他撐著身體,緩緩起身,仙人在他身後忙道:“神君!為何有鬼氣……”


    仙摸不著頭腦,因為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方才發生了什麽。


    那是神君啊。


    天地最後的神明,身份最為尊崇之人,多少人想住在玉宸殿卻不得,想爬謝湛的床卻被丟出雪川之外。


    “……無事。”


    謝湛費勁地合了合眼,製止身後仙人上前,身形卻有些不穩,腦海卻被往日一幕一幕填滿,紛紛擾擾的記憶湧上,讓人一瞬間分不清現實。


    他記起了為自己強行忽略的很多事情。


    那個夏日,在他臨走之前,程安最後一次走進他的屋子,燭火下,替他細心準備護心鏡和避暑用的麻衣。


    那天她笑的很溫柔,將東西收拾的也很幹淨利落。他心情很好,問她有沒有什麽想要自己帶迴的東西,她卻頭一遭很平靜地說沒有,隻是囑托自己,務必要安全歸來。


    怎麽會沒有。


    下人們說過的,大少夫人喜歡吃食、喜歡美酒。


    原來平安歸來並不是囑咐,而是遺囑。


    關於那個夏天,他想起很多。


    她在庭院摘青杏,在廚房拿著木槌,搗弄著杏果釀酒,青澀帶著點香氣的滋味飄飄蕩蕩,最終埋在大杏樹之下。


    她也葬在那棵樹下。


    謝湛單手抵著頭,忽的笑了出聲,笑聲斷斷續續,笑聲帶著些許的悲涼。


    他從未有過任何時候如此明顯的認識到這點。


    ——程安,早就死了。


    .


    修祈笑著任由她牽著,竟一時忘了自己原先所有的謀算。


    謝湛他不再想去管,深淵地底他也不再去在意。


    這一刻,他沒有任何籌劃計謀,隻是單純由著程安牽著他往外跑。


    這大抵是從他出生起,頭一迴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來:“你想跑去哪裏?這裏,可已經是不周山邊界了。”


    程安語氣沉重地同修祈道:“你昏頭啦!”


    修祈側眸看她


    ,彎著眼角:怎麽說?”


    “那裏挨著仙界,人家的老本營!你怎麽就這麽……”


    程安深吸一口氣,一時詞窮,她實在不明白,怎麽老大這時候又格外正直起來。


    “這麽什麽?”他難得勾起眉眼,露出輕鬆愉悅的神態。


    “這麽耿直啊!”


    程安莫名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人家都跑來鬼界,你不處理了,非要到人家地盤來打!要是仙們一窩蜂過來,你肯定要受傷的呀!”


    修祈搖頭,眸光溫柔如水,語氣卻是傲慢:“憑他們,不至於。”


    程安忽的停下來,牽著修祈落在一座山巒上,鬆開手。


    修祈感受手中溫度離開,稍歎了口氣。


    “不信我?”


    他表情似乎很受傷,看了眼仙界,語氣平和,卻難遮擋其中鋒芒,“我可是很強的。”


    “我當然知道,我從來沒就沒對你的實力產生懷疑。”


    能當著那麽多人麵從玉宸殿把她拉出來,能不有點東西嗎?


    站在山崗,程安直視修祈的深棕眼眸,一字一頓認真道:“可是,你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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