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夜中,大寧京都大雪紛飛,白日裏的喧囂繁華似乎也隨著雪花的落下銷聲匿跡。


    一城的寂謐。


    唯有城南一戶人家燈火通明,丫鬟仆從皆是慌慌張張,似無頭蒼蠅般圍著一間屋子進進出出,卻是無措遠多過不紊。


    “穩,穩婆來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進院子來,話音剛落,後麵兩個年輕雜役便半攙半架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腳下生風地跟著進了院子。


    “快快快!”年近三十的柳尚書大手一揮,便有一群仆役忙忙亂亂地湧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驚魂未定的穩婆推慫進屋裏。


    雖已見穩婆進了屋,柳尚書心中麵上的焦急之色卻仍是分毫未減。他夫人此次雖是第二胎,本應順利一些,可壞就壞在月份還未滿,就因夜裏口渴,見丈夫睡得正熟不忍打攪,又自恃是二胎,摸黑起身倒茶,不慎絆了一跤,腹痛不止,請了府醫才說是動了胎氣,怕是要生了。正值深夜,又事出突然,連仆役也隻有寥寥幾個輪值的還未睡,立時差了人去請接生婆子,緊趕慢趕這才請來。


    柳尚書是京城出了名的癡情郎,就娶了這麽一個夫人,平日裏簡直寵上了天,此刻聽著房裏陣陣壓抑不住的痛唿,心裏仿佛紮了千萬根針,在房門外急得團團轉,卻隻能幹著急。


    不多時,月上中天,產房裏的聲音越來越大,一聲一聲將柳尚書的心揪起,越揪越高,卻仍不見穩婆有出來的跡象。


    月亮漸漸西沉,那聲音也隨之漸漸低沉下去,天快亮的時候,竟突然沒了任何聲息。


    柳尚書心裏一沉,抬腳就要進屋,卻剛好撞上從屋裏匆匆而出的穩婆。


    “怎麽樣?”柳尚書一把抓住老婆子的雙肩。


    “夫人氣力不濟暈過去了,老婦給夫人含了參片,暫時無礙……”


    柳尚書剛鬆了一口氣,又被接生婆的兩個字繃緊了神經:


    “不過……夫人胎口隻開到四指便不肯再開,下了催產藥也無用,這一胎兇險萬分,怕是……”


    “怕是什麽?!”


    “怕是大小隻能保一……”


    柳尚書臉色煞白,雙腿一軟便要往地上癱去,還好身後管家及時扶了一把,這才沒倒。


    “.…..若是……若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保大……”


    接生婆子點了點頭,一迴身又鑽進了房裏。


    不知那婆子用了什麽辦法,產房裏的唿聲又響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門外的柳尚書的心卻是越來越沉。


    “老爺,老爺,素遠大師來訪!”一個仆役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一個看起來有七八十歲的須發皆白的素衣老和尚跟著進了院子,麵上眼底古井無波,頗有幾分道骨仙風,身後還跟了一個太監。


    柳尚書愣了愣,這才想起素遠這人是誰——大名鼎鼎的得道高僧,自幼剃度,據說已半身入佛,常被天子請入宮中講經,可稱得上是大寧佛門的第一人。可自己與其平日裏並無半分交際,這種時候來做什麽。


    未等柳尚書詢問,那個太監倒是搶先一步開口了:


    “柳大人,素遠大師本是應邀去宮中講經,路過你家門前時卻說要來救人,晚則無救!”


    柳尚書聽了趕忙湊到和尚麵前,作了個深揖,道:“大師慈悲,還請大師救我妻兒!”


    素遠麵上未動分毫,隻是道了句佛號,開口:“這小童本該生機全無,卻在斷絕之時又迸發出一絲生氣,此乃天意使然,貧僧自當盡力救之。”


    “多謝大師!”柳尚書又是一個長揖。


    素遠就地盤膝坐下,雙手合十,眼眸微闔,口唇未動分毫,卻讓人無端覺得聽到梵音陣陣,心底一片澄然,空淨明澈。


    天空東方漸漸開始泛白,幾絲朦朧的晨曦伴著一抹柔柔的霞光淺淺地暈開,如同少女頰上羞怯的粉暈,讓人覺得可愛憐惜之餘,蘊藏了無限的盎然活力。


    就在曜日一躍而出之時,產房裏突然傳出一聲驚唿:


    “生了生了!”


    柳尚書聞言大喜,連連撫掌大笑:


    “哈哈哈,好,好啊!”


    “恭喜大人,是個千金……”穩婆掀簾而出報喜,麵上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千金好,千金好啊,我這也算是兒女雙全了啊哈哈哈——”正在興頭上的柳尚書當然是沒有注意到穩婆的不對勁,隻顧著笑得見牙不見眼。


    “隻是……”穩婆將話頭在嘴裏嚼來咽去,半晌也隻憋出這兩個字便不肯再說下去。


    柳尚書臉上的笑意霎時僵了起來,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也再次繃緊:


    “隻是什麽?!”


    “隻是……隻是這小小姐有些……不尋常……老婦接生二十餘年實在是第一迴……”穩婆麵有奇色。


    柳尚書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顧不上和任何人打聲招唿,一扭身快步進了產房。


    柳夫人力竭昏睡還未醒來,一個小小的繈褓正靜靜躺在她身旁。


    柳尚書腳下一個踉蹌。


    他知道哪裏不對勁了。從頭到尾,這產房之中都沒有傳出任何哪怕一聲嬰啼聲。


    難不成……?


    柳尚書心裏咯噔一下,急步走到床榻近前,顫抖著伸手去掀那繈褓的護麵簾,卻是手抖得連著掀了三次才掀開。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走盤珠似的在眼窩裏來迴滾著,靈氣逼人,竟還有著幾分出生嬰孩本不該有的狡黠之色。


    柳尚書這才算是把心真正放下了,看看熟睡的妻子,又逗了逗女兒,輕手輕腳地出了產房。


    “咦,素遠大師呢?”柳尚書正想向素遠道謝時,卻意外地發現這老和尚早已不見了蹤影。


    “老爺,素遠大師已經走了,臨走之前讓小的將此物交給您。”老管家遞上一張折了兩折的紙條。


    柳尚書心裏奇怪,有什麽話不好當麵說,還特意交付給了對自己最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手上接過紙條,展開,卻見那紙上寫著:


    “此女本不該降生於世,然老僧救之也是順應天意,故而此女命格有奇,是為多舛。五歲之後,十四之前,若遠離京都,或可善終。”


    柳尚書十指一緊,麵上神色變了幾變,將紙條收進袖中,散了眾人,又迴了房中。


    房內繈褓之中,嬰孩的嘴角撇了撇,麵上似乎閃過一絲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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