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個混亂的語境裏,思維世界分崩離析。


    沒有好的跡象,張曉薔知道他病得越來越重。有一次,他來參觀車企,她接待他,他不知怎麽的走了神,上車時被車門夾到手,很重的一下,她看到他眉頭瞬間擰起,嚇得她連忙去問:很疼吧?要不要去醫院拍個片看看?


    魏清越吭都沒吭,兩側咬肌因為疼痛微微賁起,他緊皺著眉,居然最終笑著告訴她,很爽,他很想再來一次。


    他說的非常認真。


    張曉薔說你瘋了嗎?魏清越卻突然說,她呢?她是不是受盡了折磨?每一秒都這麽過的?


    張曉薔立刻就知道他說的誰,不知該怎麽接口時,話題已經由他開始又由他結束。


    她哄著他去看心理醫生,他隻會睡覺。


    他熱衷於拍視頻做科普,粉絲很多,慢慢有人說他是什麽網紅。黃鶯時對他的采訪,她看了,黃鶯時問他怎麽定義自己時,他又是那種樣子,麵帶笑意,你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


    他說我嗎?我覺得我自己是個廢物。


    黃鶯時的表情明顯詫異了幾秒,往迴圓,說你要是廢物,讓同齡人沒辦法活了。


    他就笑著繼續搖頭,沒解釋。


    張曉薔明白他為什麽說自己是廢物。


    魏清越願意和朱玉龍碰麵,讓她驚喜,三人碰麵,在朱玉龍的工作室。老同學見麵,寒暄有時,朱玉龍已經儼然幹練都市麗人風格,隻是眉眼間的疏離氣質若有若無,有少年時痕跡。


    兩個女人心照不宣對視一眼,張曉薔先行離開。


    魏清越什麽都不願意說,他依舊難纏,他問朱玉龍你知道怎麽可以入夢嗎?夢見自己想見的人?問話的語氣宛如剛碰觸世界的好奇孩童。


    他隻關心這一件事。


    朱玉龍試探著和他交流,他整個人,又冷又硬,說話毫不留情麵,朱玉龍垂了垂目光,輕聲說,你還和很多年前一樣,你來文實班給江渡拿資料,我喊住你,讓你幫忙捎帶筆記,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他怎麽會不記得?


    那個害羞的小姑娘,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什麽都知道。


    世界早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荒漠,隻有江渡,是落在舌尖的甘露。


    魏清越的語氣變得溫和下來,他終於笑了,說我記得你,你說你叫朱玉龍,是江渡的同桌。


    朱玉龍望著他的眼,說:“其實你何必自苦至此呢?你放心,我不給你做心理治療,你也不用排斥抗拒這些。我隻想告訴你,你真的不必,江渡至始至終都沒有喜歡過你,說到底,她跟你,隻是好一些的同學關係。你可曾想過?為什麽她要替王京京寫信?因為喜歡你愛慕你的,從來就不是她,而是王京京。如果你誤會她什麽,那一定是因為江渡太過善良,她對任何人都真誠,讓你會錯了意。”


    魏清越冷冷看著她。


    朱玉龍麵不改色,她一如既往的淡淡表情:“我們當年都知道,張曉薔一直不告訴你是怕傷你自尊,畢竟你天之驕子,一廂情願愛慕著一個女孩子,如果對方對你其實沒什麽多餘想法,你知道了自尊心會受不了。張曉薔沒想到你會為江渡離世這件事耿耿於懷這麽多年,她現在後悔沒說出實情,讓你誤會這麽多年。你可能不知道,她走後,她外婆還去廟裏給她原來的男同學求了個符袋,因為那是江渡臨終前交代她外婆別忘的一件事,我說這個,是想讓你明白,江渡對任何人都好,不是特殊對你,是你自作多情了,魏清越,事情真相聽起來很殘忍,但事實如此,她離開前掛心的是她家人,跟你,跟我們都沒多太大關係,如果有,也僅僅是感謝張曉薔和我去探望了她,她沒提過你,至少在我們看來,你對她而言,和我們沒區別。”


    她說完,很客氣地站起來。


    “張曉薔把你這些年的情況和我說時,我很驚訝,但我覺得很簡單的一個事,沒必要給你做治療,事情說開了就好,我跟張曉薔個性不同,她更能照顧別人的情緒,我喜歡實事求是。她不好說的,我說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可以仔細想想,江渡給你留什麽了嗎?你出國了,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同學出國了,僅此而已。幾個關係好的同學,都有她留下的東西,你不特別,所以你沒有。”


    是的,空無一物。


    他手裏一樣她的東西都沒有。


    魏清越猛然被一陣劇痛刺中,他搖搖欲墜,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要起身離開。


    朱玉龍忽然問他:“我們最近會迴去給江渡掃墓,你要一起嗎?”


    魏清越平靜而又冷峻的臉上,沒任何表情,他說:“這件事和我沒關係。”


    他一次都沒去看過她,永遠不會去。


    魏清越離開了朱玉龍的心理工作室。


    往前看,是不是往前看就是必須的?人到底有沒有權力不往前看呢?人一定要愈合嗎?一定要跟世界跟自己和解嗎?


    朱玉龍在樓上,透過玻璃窗,看著魏清越的背影消失,她不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她一直默默看著他,就像當年,從未被他注意過一樣。如果她不是機緣巧合和江渡坐同桌,魏清越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梅中有個叫朱玉龍的女生。


    她還在看他消失的街角,眼睛慢慢濕潤。


    這個人,也許明天就會好起來,也許,永遠不會好了。


    第48章 【完結】     大家已經有兩年……


    大家已經有兩年沒見過麵了, 他們幾個,隻有林海洋一直沒離開家鄉,其他人, 皆在外打拚, 日子麽,有苦有甜,世界變得已經跟他們少年時完全不一樣了。


    陵園在郊區, 林海洋是這裏的管理員, 知道她們幾個要來,早早等候。


    這天日頭好, 光明照遍, 可時間過的是多麽快啊,他們竟已是而立之年。見麵一笑, 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這些年,竟然就這麽悄悄溜走了。


    隻有照片裏的江渡,物換星移,春秋幾度, 她還是十六歲的模樣,正抿唇含笑望著他們,音容如舊。


    幾人站在那兒, 放下了新買的白菊。


    陵園清幽,疏疏落落有三五行人來祭拜親友, 大都很沉默,他們也是,站那兒陪了會江渡,都沒說什麽。


    鳥鳴風靜,天光明媚, 正是她喜歡的好時節。


    這些年,林海洋把她照顧的很好,她的墓碑前,永遠最整潔幹淨。疫情最嚴重時,二老不能來,打電話托他祭掃,那時候,整個園子都沒什麽人,寂寥的很,他正好有了閑空坐在她跟前,和她說這些年周遭的變化。


    等幾個人坐一起吃飯,林海洋請客,飯桌上大家才活絡起來,說起自己近況。林海洋感慨自己相親總是失敗,怕要一輩子光棍,大家有了笑意,安慰他說不要擔心,這不除了王京京,都沒結婚呢。


    一番笑談,他狀似無意問道:“那什麽,魏清越還不願意來看看她啊?”


    飯桌又一陣寂靜。


    張曉薔先開的口,說:“他一直不信這個事,沒辦法,誰說都不行,說多了要惱的,也不願意再提江渡。”


    林海洋這些年糙了許多,吃東西粗獷,聲音大,他筷子沒停,嘴裏咂摸著什麽似的,說:“你們就是不會勸人,換作我,我就說,你小子知道嗎?江渡從你走的那天開始就等著你迴來看看她,你小子這也太不厚道了,明知道她在這兒,都不來看一眼。”


    張曉薔幾個愣住。


    沉默幾秒後,朱玉龍說:“這麽說也沒用,他病了,一直把虛幻的東西當作真實的,他自己自成一個世界,在他的世界裏,規則都是他自己定的,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可能,我們在他眼裏反而是不存在的假人。他不會來的,來了就會佐證江渡已經死了,他不會接受真相。”


    林海洋鬧不明白了,一頭霧水:“這麽玄乎?”


    “不是玄乎,隻是他現在不是正常人。”


    “他還會好嗎?”


    “人生病了要願意治療才會好,他不會給別人這樣的機會,大概就像,”朱玉龍靜靜停頓,“沒人給他機會。”


    林海洋無言以對,他們當年的第一名,名校畢業,光環加身的男生,最後,連正常人都不是了,江渡左右了他最好的青春,讓人無限唏噓。


    這個話題,說說也就散了。


    大家轉頭問起王京京,什麽時候打算要孩子。他們也變得很世俗了,關心的問題開始變,問老同學搞對象了沒有啊,什麽時候結婚啊,什麽時候要孩子啊……而長眠於此的少女,連世俗的機會都不曾有。


    沒人再關心月考的分數,走廊裏哪班掉落的垃圾,班主任抓了誰早戀,跑操時怎麽撒謊躲過去一次……如果關心,那一定是他們孩子未來的事情了,一如他們當年。


    王京京說,到我媽家坐坐吧,他們前段時間剛剛搬了新小區,她的陳年舊物扔掉不少,但江渡的書,李素華還替王京京留著,讓搬家的車給拉了過去,放在書房。


    對的,就是那次搬家,平常無奇的搬家。


    風很大,天氣不怎麽好,搬家的小夥子不小心抱掉了那遝《書城》雜誌,從其中的一本,跌出一張薄薄的紙,對折的紙,一下跌出好遠好遠,遠到重新撿起書本的人,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王京京也不曾發現它的存在,因為,這些書是用來祭奠,不是用來翻閱,她把它們放書房裏,束之高閣,以供緬懷。


    那張薄薄的紙,開始了它的旅途。


    它先是跌在單元樓的草叢旁,緊挨綠色的大垃圾桶,輕輕翕動,風把它吹開,露出陳年舊跡。


    如果有人看到的話,盡管陳舊,依然會觸摸到某個少年人的心情,幾多鮮活,幾多蓬勃。


    隻有風看到了它。


    它孤獨地在風中敞開懷抱,向它訴說了情意。


    “捉刀客同學:


    你總是不願意給我再寫信,我隻好給你寫信了。


    不要為這個稱唿感到驚訝,因為我知道,就是你,為什麽要跟我撒謊說不知道捉刀客的意思呢?你可能不知道,眼神和微表情最容易出賣一個人,無論你如何偽裝,更何況,你這個人向來不怎麽擅長偽裝,總是這麽害羞,愛臉紅,你演技太差了。


    先說清楚,這封信就是我寫給你的,不是別人任何人,是寫給你的。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麽不願意承認真正寫信的人是你,是為了好朋友不至於很尷尬?大可不必,無論如何,我隻願意看你的信,迴你的信,除了你,沒有人值得我消耗時間。


    最近你發生太多事,我向來不太會安慰人,如果要我說,我隻能說,不是你的錯,無論別人怎麽看你,我始終相信你,沒有人比你更好,對我來說,你最可貴,一定要比方的話,那就比陽光還要可貴好了。


    我也不懂為什麽這些可恨的事,要發生在你身上,如果可以,我情願是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我早被捶打過無數遍,什麽苦我都能吃,但我不希望你受苦,所以,等等我吧。別害怕,也別因此而喪失生活的樂趣,我相信你不會,你其實比我想象的堅強勇敢,我聽信你的話,希望你自己也信它,如果一個人還擁有健康和敏銳的思維,就不該喪失生活的信心。


    離別在即,提筆忘言,我現在承諾不了什麽,隻能說,我會迴來的,一定。以前,我想過也許我會留在美國,這裏本就一片荒蕪之地沒什麽可留戀,現在,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迴來,希望我們不要斷了聯係,我沒有要你現在就跟我怎麽樣的意思,當然學業為重。但等你高考結束,如果你對我感覺沒有變,我還是你認可的魏清越,我們在一起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一起要做什麽,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個時候,想必你不需要我講題諸如此類,但跟你在一起會很有意思,這點我從不懷疑,希望我不會讓你覺得無趣。


    你平時喜歡什麽,我一無所知,你可以寫信告訴我,或者,對美國的什麽東西感興趣,我買來寄給你,不要和我見外。


    對了,學習上如果有困難,覺得聯係我比較麻煩的話,可以請教張曉薔,她這個人很熱心。你不要總是覺得麻煩別人,並非如此,遇到事情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即使我暫時不能幫你解決什麽,但最起碼,能做你忠誠的聽眾,不好說的話,都可以寫給我,我願意聽你所有的聲音。更不要輕易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不要輕易陷入自責,你很好,無需抱歉,一定要信我的話。


    信就到這裏,我等你迴信,我等你迴信的意思是,我期待這件事,我需要你的迴信,需要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將麵對一個什麽樣的新環境,跟你沒必要隱瞞,我們母子關係同樣寡淡,我感覺不到媽媽有多愛我,這不是太重要,我一直都是自己解決問題,但這不代表我無堅不摧。給我迴信吧,我等你。


    祝福語不知道寫什麽,那就祝你學習進步,一直進步。”


    信的落款有日期,是07年的6月,但沒有姓名,隻有四個瀟灑大氣的字:知名不具。


    那是屬於少年和她的心照不宣,會心一笑。


    風繼續吹,薄薄的紙張隨風而上,又跌落,再騰起,碰到了台階,又卡在了忍冬叢,最後,風重新卷起它,拋往高高的空中,它是如此輕盈,承載的又是如此重。


    它安安靜靜寂寞地沉睡了十幾載,無人翻閱,從未被人知曉,這一刻,風帶著它,將要遠行,然後,在某一刻,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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