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卻似乎十分害怕她,臉色慘白,神情呆滯,她一步步的走近,她便一步步的後退。


    熹微的晨光穿透東方濃雲,落在了風九煙的身上,在日光下,她的身軀和麵容在逐漸的發生變化——變化其實不算大,隻是個子略微拔高、肩背稍稍變寬、眉眼更為深邃,嬌媚的少女在幾次唿吸的時間裏化作了清雋的少年。


    風九煙是樹妖,樹木本就是沒有性別的,或者說可以是男子也可以是女子。風九煙有陰陽雙相,願意以哪一麵示人全憑他自己的喜好。七千年前他一度放棄女子的形態,以男子之身行走於世上,不過若真仔細算起來,他的法力其實是在作為女人的時候比較強一些。


    “你別靠近她。”被藤蔓固定在半空中的聆璿嫌惡的警告風九煙。


    男子模樣的風九煙根本不屑於理會他,執著的朝著阿箬所在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阿箬不停的後退,卻最終退無可退,還在驚惶之中不慎絆倒,爬起之時風九煙已經到了她的麵前。


    “你為什麽要怕我呢?”他小聲的埋怨,碧色的眼瞳中仿若有水光瀲灩。


    阿箬因這片刻的溫柔而呆滯,不知不覺竟朝他伸出了手。


    風九煙心滿意足的抿唇,然而就當他觸碰到阿箬手心的那一刻,眼前的阿箬忽然化作煙霧消散,阿箬所在的地方竄出一支光矢,直刺風九煙的要害。


    “都說了讓你別靠近了。”聆璿在半空注視著風九煙狼狽的模樣,冷冷的譏誚。


    “幻術,這是幻術!你膽敢騙我!”被重傷的風九煙倒在了地上,之前被阿箬刺傷的心口這一次又添上了新的傷口,他疼得在地上不住發顫。


    憤怒之中的妖王收緊了纏住聆璿的藤蔓,伴隨著清脆的響聲,聆璿嘔出了一口血。


    “她在哪裏!”風九煙厲聲喝問,男女之相來迴轉換,理智與狂躁交迭不定。


    “你這樣在意她,莫非她是那個人的轉生?那我更加不能讓你得到他了……”聆璿聲音虛弱,麵色的神情卻還是如方才一般從容,風九煙越是情緒激動,他越是嘲弄得起勁。


    忍無可忍的樹妖從地上爬起,猛地向他撲去。聆璿卻在對方的殺招到來之際化作了砂礫一般光點,在他麵前消失不見。


    **


    阿箬是與聆璿分開行動的。


    他說:“我是被鬼蛛娘他們緊盯著的目標,他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眼下我要去樾姑城,他們說不定就在樾姑城前設下了埋伏等我。跟著我你可能會受傷,所以我建議我們暫時分開,你覺得怎樣?”


    “分開行的動?”初聽他計劃時阿箬有些懵。


    “嗯。你在暗,我在明。我去拖住風九煙他們,你則潛入樾姑城中,幫我尋找一樣東西,那樣東西便是我的軟肋。當然你找不到也沒關係,隻要別讓鬼蛛娘得到它就可以。我把我的佩劍白霜送給你,它能夠保護你的安危。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其實阿箬是有些害怕的。


    她一個凡人,在妖魔鬼怪鬼怪麵前不嚇得走不動道就算不錯了。月色下的樾姑城漆黑陰森,城內藏著多少危險她尚不得而知,一柄劍真的就能保護她?


    可是,她最終還是答應了。


    第44章 “豐安侯?”


    阿箬之所以應允聆璿的請求, 原因很簡單——她在聆璿眼中看到了信任。


    浮柔島上的修士在阿箬麵前態度各有不同,有人輕視於她、有人厭惡於她,哪怕是待她最為親和的公孫無羈, 在很多時候也僅僅隻是將她視作了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凡人而已。唯獨聆璿放心大膽的將關係到他性命的大事委托給了阿箬。


    既然他願意相信她,阿箬也不好叫他失望。於是她最終還是握住了“白霜”的劍柄,朝著聆璿鄭重的點了點頭。


    “在樾姑城中,不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眼睛會被欺騙。真實與虛幻, 你要憑借著你的頭腦去判斷。”這是進入樾姑城之前,聆璿給她的最後忠告。


    進入樾姑之後,阿箬發現聆璿的叮囑的確十分有必要。因為現在的樾姑城, 就是一個讓人難辨真假的地方。


    從城外山崗往下眺望, 樾姑城是一片斷壁殘垣。可是身在樾姑城中, 所見到的卻是與過去一般無二的繁華喧囂。


    樾姑地處東南水網稠密之處,各地商賈南來北往常需途徑樾姑,樾姑城宵禁並不嚴格, 常有夜市通宵達旦。即便是半夜三更,也可以聽到商販叫賣、見到行人往來。


    阿箬走進樾姑,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通明的燈火, 行人穿梭於燈下,或笑或鬧, 便是那市井潑婦的拌嘴、小商販討教還價的爭執,都是那樣的鮮活親切。一刻鍾之前, 阿箬接受了樾姑城百姓皆已死亡的事實,懷揣著悲痛進入了曾經被她視為半個故鄉的地方,而此時此刻,在她認知中已經死去的人卻又好端端的活了過來。


    “來, 姑娘,坐。”食肆的老板娘熱情的張羅阿箬在她店內坐下,問她是要熱湯麵還是苦麥餅。


    阿箬僵硬的站在原地沒動,按住佩劍沉思不語。


    她以為她進入樾姑城內會看見一大群的妖魔鬼怪,屆時她隻要拔劍迎敵就好。然而妖魔沒有出現,她眼前隻有一個個麵目和善的凡人。


    聆璿說,眼睛會被欺騙,也就是說,她現在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麽此刻拽著她胳膊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妖怪麽?她需不需要直接拔一劍斬下去?


    “姑娘,瞧你風塵仆仆,想必是遠遊的旅人吧,開來我這兒坐坐,吃點熱乎的東西,歇歇腳、暖暖身子。”食肆老板娘殷勤的勸道,阿箬抬眸看了眼不遠處充滿了煙火氣的小小鋪麵,又看了看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士農工商,目光最後還是落迴到了這老婦人身上,她垂眸,借著燈火的光,在老婦人手腕見到了醜陋的斑痕。


    是屍斑,這位仍舊像往常一樣做著小本買賣的老婦人已經死了。整條街上的人也都死了,清風拂麵,阿箬嗅到了隱隱約約的臭味。死者不知道他們已經死去,仍舊固執的在陽世停留,重複著過往平淡的日常。


    右手掌心被聆璿烙下的印記開始發燙,下一刻上古神劍“白霜”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白霜嚴格說起來不是一把劍,在阿箬看來它比較像尖錐或是利刺,甚至還會在不同的情況變換不同的形態。在聆璿手中白霜長有三尺,銳不可當,而在阿箬這裏,白霜是靈巧輕便的匕首。


    阿箬揮動它——斬斷了自己的半截衣袖。


    她原是想要直接將那老婦人的手給砍下來的,可是匕首落下的那一刻她下意識的心軟刺偏了。


    她畢竟隻是個普通的凡人,從小到大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擁有過任意裁決人生死的機會,殺人這活她是真的不熟練,凡人就是容易被眼睛所見的東西個給蠱惑。如果她麵前的是牛羊豬狗、是妖魔鬼怪,她絕不會手軟,可一個慈祥微笑的老人,叫她怎能毫不遲疑的動手?


    所以她隻是斬斷了她的衣袖,衣袖裂開的那一刻她掙脫了老婦人的手,借機飛快的後退,退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老婦人死死攥著半截衣袖的手此時正緩慢的長出尖銳的指甲,她抬起頭看向阿箬,麵頰是青灰色的。


    “姑娘,要不要坐會?風塵仆仆一路走來,想必是累了吧。”老婦人咧嘴露出滿口尖牙,木然的重複著之前說過的詞。


    阿箬攥緊匕首緊盯著她,與此同時集市的燈火驟然熄滅。假象被粗暴的破壞,隻眨眼間她從繁華迴歸到了荒涼。人類的肉眼無法適應光源的瞬間離去,她短暫的眼前一黑,但警惕讓她及時的將白霜橫在胸前,這一刻白霜鋒芒暴漲,從三寸匕首化為了凜冽的長劍,整條街的活死人都在月下變為了猙獰的模樣,一步步的朝著阿箬靠近,如同野獸一般低聲咆哮。


    這些家夥已經不足以被視作為人了,不如給他們個痛快。不過——


    阿箬看了看他們的數目,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選擇了轉身逃跑。


    這不是心慈手軟的問題,是她根本沒有實力和這麽多的活死人硬拚。她也就是在服侍湛陽的時候跟著這位小翁主一塊學過幾招劍術,連花架子都稱不上,更不可能在眼下的情況以一敵百。


    之前聆璿在北郊王陵與那些大臣的死屍作戰的時候阿箬就觀察到了,活死人的力量雖大,但肢體在死去後不可避免的僵硬,縱使鬼蛛娘能讓他們如生前一般行走跳躍,他們的動作也會遲緩許多。於是阿箬也就利用這一點,溜著身後成百上千具活屍,借助著街道複雜的地形盡量拉開雙方的距離。


    這時候就需要慶幸,阿箬過去並不是嬌養的千金而是需要幹活的婢女,她的體力尚足以支持著她一路狂奔,而不是跑幾步就要不住喘息。不過她十分擔心她的耐心,跑得久了,她未必不會被追上。


    在她想著這些的時候,已經有活屍靠近了她。前方與後方皆是他們,阿箬胡亂的揮劍一劈,劍氣霎時間劃出了一道溝壑,不但震懾住了他們,也讓阿箬著實嚇了一跳。


    看樣子聆璿願意讓她孤身進入樾姑城也是有道理的,憑著這把劍,一般的小角色還真威脅不到她。


    樾姑城的地形阿箬其實並不很熟,她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居住在王宮之後。四下張望之後,阿箬發現了前方一座長橋。


    活屍們不依不饒的追在她身後,阿箬振作精神朝著長橋跑去,上橋之前先幾度揮劍,以劍氣逼退敵人拉開雙方的距離,上橋之後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另一端,從橋上一躍落在岸邊時,活屍們大部分都還在過橋的路上,阿箬揮劍直接斬斷了橋梁,斷橋帶著數百具活屍一同墜入了湍急的河流。


    暫時算是安全了。


    狂奔之後心髒一時難以平複,一口氣放鬆下來之後,四肢全都失去了力氣。阿箬癱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唿吸。


    不,她還沒有安全。四麵尚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藏在暗處的不知是什麽東西,隻知道他們在窺伺著她,等待著她喪失警惕。


    阿箬強迫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將身形隱沒在河岸附近的雜草叢中,悄悄的打量四周。


    這一帶她有些熟悉,想了想才認出這裏竟然是太廟,祭祀然渟先祖的地方。


    難怪這附近不見多少活屍,因為這裏之前就沒有多少百姓居住。


    那細微的響聲越發明顯了,就好想是有一條巨蛇拖著龐大的身軀在河堤邊爬行。白霜握在手上給了阿箬極大的安全感,分別前聆璿說這是一把能夠斬神殺魔的劍,那麽殺一條蛇也不成問題——前提是那真的隻是蛇。


    提心吊膽的等了一會,阿箬決定不等了。她果斷的主動出擊,猛地撲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饒命啊——”淒厲的唿號響徹寂夜晚。


    從半空撲下的阿箬落地時一個沒站穩狼狽摔倒,恰好與那匍匐在地的人對上了視線。


    這不是妖、不是魔、不是活屍,是活生生的人。


    樾姑城中竟然還有活人?阿箬疑心大起,顧不得爬起來直接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壓在了對方身上,一把掐住了這人的喉嚨。


    “饒命、饒命——”那人不住掙紮,拍在阿箬胳膊上的手卻是十分的無力,阿箬怕勒死他,稍稍鬆手將重新變作了匕首的白霜抵在了對方的頸部。


    “你是誰!”她低聲喝問。


    那人卻不迴答,隻是一味的哭。


    哭聲,隱約有些耳熟。


    來不及等答案的阿箬一把揪住了對方的頭發,強迫他抬頭對著她,看清了那張臉之後,阿箬差點沒控製住握著白霜的手,“豐安侯?”


    湛陽翁主的堂兄,昔日的豐安縣侯,現在的勾吳國國主。


    衣衫襤褸狀如乞丐的勾吳王沒認出阿箬的身份,聽見“豐安侯”三字後渾身一抖,忙不迭的朝著阿箬口頭求饒。


    阿箬心情複雜的看著這個曾經在現任國主靈堂前悍然宮變、殺死了淩夫人又險些害死他的男人,一番糾結後終是收起了白霜。


    不過收劍之後還是忍不住抬腳對著他踹了過去。


    第45章 聆璿上人的眼睛


    朱簡瞪著麵前這個正朝她走來的女子, 隨著對方的靠近,她心中也越發的恐懼。


    這個在深夜忽然造訪的女人有著湛陽的外貌,似是白日裏那個被鬼蛛娘強行帶走的小翁主承蒙上蒼庇佑, 竟活著迴來了。可是這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作為巫者,她能夠看見湛陽身上的死氣,眼前這個向她走來,臉上帶著微笑的少女, 已經是個死人了。


    “翁主、翁主……”朱簡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隻好一點點的往後挪,最終被身後的石牆堵住了退路。她用染著哭腔的聲音輕喚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自欺欺人的希望對方能夠予她迴應。


    有著湛陽外貌的少女大發慈悲的朝朱簡投下了輕蔑的一瞥, 說:“你的翁主已經不在了。”


    朱簡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一般, 再也沒有動彈的力氣。她已經意識到了眼前的“湛陽”, 其實是鬼蛛娘。


    魔尊的業障在巫祝的眼中是清晰可見的黑影,黑影超繞著素白的少女,已經將她完全吞噬。


    鬼蛛娘生性弑殺, 對於誕生於死亡中的魔來說,世間萬物死去時的模樣才是最美好的。但她倒是沒有為難朱簡的意思, 而是大步的從她身邊走過, 最終停在了神龕之前,抬頭深深的凝望著那默然端莊的彩陶雕像, 許久之後才輕描淡寫的說:“這就是後世凡人想象中的雲月燈麽?嘁,她哪有這麽漂亮。”


    朱簡戰戰兢兢的瑟縮在角落, 身為巫祝自小培養的淡然、多年位居上位的高傲,此時此刻都在這女魔麵前煙消雲散。道行高深的妖魔不必展露猙獰的樣貌,他們僅僅隻是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不動,便能讓凡人害怕到肝膽俱裂。


    “喂, 我在和你說話呢。”鬼蛛娘對朱簡的沉默很是不滿,“看你的裝束,你應當是這兒的巫者吧,怎麽如此膽小,真是在你先祖麵前丟臉。不過也罷,我不和你計較。在雲月燈麵前,我不喜歡殺人。”


    “我和雲月燈算是舊相識了。”鬼蛛娘聲音很輕很柔,如夏夜之中染著露水清涼的風,“七千年前我們頗有一段淵源。那時候她的膽子可比你大,明明隻是一個卑下的凡人,卻在麵前都是那樣的高傲,我羨慕她的傲氣,我也憎恨她的輕狂。不過往事已矣,這世上終究沒有第二個雲月燈。”


    “我有個人類的名字‘雲伽’,好聽嗎?她給我起的。”鬼蛛娘指著雕像,神情中略帶悵然,“那家夥一生未嫁,無兒無女,但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四處收養流落在這片大地上的孩子。她予我們衣食,撫育我們成人,也會向我們索取迴報。我曾經以為她是那種濫好心的聖人,後來我才意識到,她哪裏是在散播她的仁慈,她是在有意識的培養一批屬於她的臣屬,六界是她的棋盤,我們都是供她驅使的棋子——知道嗎?這看似聖潔莊嚴的女人其實狡猾得很,最擅長利用人的感情,我、妖王風九煙、你們凡人的天子宣明帝,都是被她用恩情牽係的傀儡。”


    鬼蛛娘忽然咯咯得笑了起來,好似是發現了什麽讓她樂不可支的事情一般指著雕像眼睛上裹著的紅紗,“所以她後來瞎了眼睛,我聽說這事時一點也不意外。這可不就是她的報應麽?盲目、遭受永生永世的詛咒,這都是她的報應!”


    朱簡捂住了耳朵,鬼蛛娘的聲音尖銳如刺,聽著就讓人難受,更讓人難受的是那笑聲中的悲戚,鬼蛛娘笑容如同天真明媚的孩子,然而笑聲中分明浸滿了哀涼。


    “雲月燈,阿姊,我迴來了。”附在湛陽身上的鬼蛛娘抬手擦拭臉上的淚珠,魔是不會流淚的,可是她現在是在人的軀殼之中。作為魔,眼淚這種東西多少讓她覺得有些心煩,仔仔細細擦拭完眼角之後,她驀然抬手,雲月燈的雕像在瞬間炸開,碎成了無數的泥塊。


    朱簡抱住頭驚叫了起來,鬼蛛娘突然的舉動狠狠的驚到了她。煙塵湧起又緩緩落定,站在空蕩神龕前的鬼蛛娘臉上已是冰冷一片,淚水擦幹之後,她就好像從未哭過一般,方才那個哀婉的控訴隻是朱簡做的一場夢。


    “把那東西交出來吧。”鬼蛛娘簡短的命令道。


    “什麽、什麽東西?”朱簡還沒反應過來,她隻知道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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