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走在陰森的墓道之中,因為沒有燈燭的緣故,一路上磕磕絆絆。


    冰涼潮濕的氣息貼在她身側,有一隻手抓住了她,既是防止她摔倒,也是防止她逃跑。


    真冷啊。那冰涼刺骨的溫度讓阿箬險些一個手抖便甩開對方。


    簡直冷得像是屍體一樣。不過,說對方是屍體也沒什麽太大的毛病,因為此刻她身邊的,的確是個死人。


    她在與公孫無羈失散之後曾短暫的慌亂過一陣。那時血霧已經布滿天空,她身邊有不少人都和她一樣在逃命,有修士或是禦劍或是腳踩法器,卻被血霧中凝出的怪物在半空中撕碎。


    阿箬想起了自己少年時跟隨湛陽翁主一同圍獵時的情景,翁主豢養了獵鷹,常在追逐野獸時將獵鷹放出。此刻的阿箬感覺自己就像是獵場的野兔,而頭頂的血霧便是捕獵的鷹隼。


    想到這裏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往樹林茂密的地帶跑去。雖然這些血霧和鷹隼顯然不同,似乎連個實體都沒有,但阿箬認為它們應當會更傾向於首先捕捉平原上的目標。


    逃過了一輪襲擊之後她耐著性子觀察四周,發現祁峰一帶的血霧似乎是最稀薄的。想到那裏原本就有陰瘴盤踞,而她之前在祁峰待了一夜都平安無事——於是她當機立斷往祁峰方向跑。


    借著林木的掩護登上祁峰之後,阿箬果然發現血霧沒有跟上來。而祁峰中原本就存在的陰瘴在發現了她的到來之後湧動了起來。阿箬見勢不妙,轉身就往藏經閣的大門跑。寧無玷是祁峰長老,雖然修為似乎不是很好,但是既然能在祁峰平安當了這麽多年的長老,對付這裏的陰瘴應該不成問題。


    不過阿箬的規劃雖然沒錯,是執行起來卻有問題。凡人的雙腿跑起來終究是太慢了,她還沒來得及摸到藏經閣的大門,就被黑霧裹挾,身不由己的飄向了濱海的墳場。


    重新落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寧潤娘的墓碑前。一抹黑煙在她麵前組成女人的模樣,仰起“臉”,戚戚然的“看”著她。


    阿箬猜測,這應當就是死去的潤娘。


    她們之間沒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但阿箬不知為什麽感受到了對方的悲傷。她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墓碑在她麵前挪開,露出了陰森的洞口。阿箬環顧了一眼將自己包圍住了的陰瘴,無可奈何的在寧潤娘的示意下跳了進去。


    洞穴很深,她不記得自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走了有多久。死去的寧潤娘倒是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


    “你究竟想要我去那裏?”阿箬悄悄揉了下酸痛的腿肚,無奈的問道。


    沒有迴答,待在寧潤娘身邊,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滲入骨髓的寒冷。


    第22章 這幻境也太離譜了


    阿箬自黑暗中聽到了孩童的笑聲。


    孩子天真的歡笑陡然響起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著實有些瘮人。阿箬不禁停住了腳步,她疑心前方是有什麽陷阱或是敵人在等待著她,不敢妄動。


    好在這一次她身旁的女鬼倒也沒有催促她繼續向前,就這麽沉默的停在阿箬左手後方。


    過了一會笑聲消失了。阿箬鬆了口氣,不過仍謹慎的不敢繼續向前。她憑著寒冷的氣息感知女鬼大概的方位,想要再一次試著和她打個商量,讓她放她迴去。她就是個凡人,沒法降妖伏魔也不能鎮邪去惡,女鬼就算真有什麽未了心願,也不該找她幫忙。她有什麽冤屈不甘,她代她轉告旁人就是。浮柔島上那麽多修仙者,總能找到可以幫她的人。


    然而阿箬開口之前,有一個聲音搶先響起——


    “你就是新來的侍婢嗎?”


    阿箬渾身一顫,霎時僵在了原地。


    這聲音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好像是前方、好像是斜側,又好像是從她的心底響起。


    那是稚嫩的童聲,尖細、清脆,略帶幾分驕矜的意味——阿箬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了,但她還記得,這聲音屬於幼年的湛陽翁主。


    她睜大了眼睛,所見到的卻隻是化不開的黑暗。黑暗之中什麽也沒有,湛陽的聲音卻又再一次響起,字字清晰,就好像她就坐在她的身邊,仰起白淨明媚的臉,朝她粲然輕笑。


    “看,京畿的桂花糖——是不是很香?答應我不要將我偷偷出去玩的事情告訴阿母,我就給你糖吃……誒?你別走啊,阿箬你迴來,我給你糖吃還不行嗎?阿箬——”


    阿箬。湛陽喚她時總愛拖長尾音,像是撒嬌。


    那個天真無憂的小翁主,在阿箬記憶裏無時無刻都是嬌嗔的。


    湛陽比阿箬小三歲,她們初見是在勾吳王宮的翠蛾殿。被金玉錦繡簇擁著的孩子朝跪拜在地的阿箬投來倨傲的一瞥,問,你就是新來的侍婢嗎?


    十歲的阿箬朝著七歲的翁主叩首,說婢子願為翁主效犬馬之勞。


    但她們的關係也並不僅僅隻是主仆那麽簡單。


    湛陽是勾吳國主唯一的孩子,自生下來起,千嬌萬寵,是當之無愧的玉葉金枝。湛陽的生母淩氏為女兒的驕縱而憂慮,當湛陽又一次因胡鬧而趕走了身邊的侍女之後,淩夫人將阿箬送到了女兒身邊。


    你不僅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臣子,她的姊妹。淩夫人是這樣對她說的。


    “阿箬、阿箬……”


    故人在黑暗中一聲聲的喚著她。


    “阿箬。母親怎麽總對你那麽好呀。我可不服氣。不過——我們一塊長大,就好像親生姊妹一樣。唔,那麽我的母親就是你的母親。”


    “阿箬,你為什麽總是不開心?還想狡辯,你雖然笑著,但是眼睛裏根本就沒有一點開心的影子。我是翁主,你有什麽是不可以說給我聽的呢?我會保護你啊。嗯,我說會那就一定會。要是以後我嫁人了……那我也會把你帶上,放心,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阿箬,先生的功課你幫我寫了吧。阿箬,母親讓我背誦的這些書卷我都記不住哪。阿箬,我們一塊出宮去玩吧,去找眀昃塔的那個小巫祝一起……阿箬,我不想做國主,父親為什麽要上表給朝廷,請求天子恩準我成為國主呢。阿箬,我害怕。我站在朝堂上,無數雙眼睛盯著我,那一雙雙的眼睛好似豺狼的爪子要將我撕碎一般。”


    “阿箬,我害怕。救救我,阿箬——”


    淒厲的嘶吼讓阿箬下意識的後退。


    最後那句話在阿箬在勾吳宮變之時聽到過,失去了父母的湛陽被自己的堂兄關在浸滿鮮血的翠蛾殿,她哭著讓阿箬救她,用盡全力的朝著阿箬伸手,說——


    “你抱一下我吧,阿箬,我好冷,抱一抱我。”


    前方不再是空洞的黑暗,阿箬竟然真的看到了湛陽。她坐在血泊之中朝她伸手,十六歲的麵容,眼神卻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稚嫩幹淨的孩子。


    阿箬垂目無言,麵無表情,好似化成了石像。


    她很清楚,這是幻象。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在浮柔島上而非勾吳深宮,她是為了躲避陰瘴才逃到地下墓穴的,在這裏不可能有湛陽翁主,隻會出現鬼怪。


    “阿箬——”匍匐在地上的那個女孩哀哀抽泣,她用那雙沾滿了血的手抓住了阿箬的裙擺,“我們是主仆、是君臣、是姊妹——你現在難道要棄我於不顧麽!”


    我從沒有背棄你,是你拋下我不管了。阿箬在心想。


    但這些話沒有必要說出口,畢竟眼前的“湛陽”是什麽東西她都不知道。


    與湛陽相似的嗓音所發出的每一句哭號於阿箬而言都是折磨,她也不知道自己忍耐了多久,終於在某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煙消雲散。


    隻是不知怎的,在看見“湛陽”如泡沫破碎的那一刻,阿箬忽然心頭一緊。這時的阿箬還不知道勾吳國境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也沒有人告訴她大片從西而來的血色陰瘴意味著什麽。然而直覺卻讓她隱約猜到了不好的事情,這時的她已經有預料——她幼時曾宣誓效忠的翁主,或許已經出事了。


    收在袖中的手無意識的顫了顫,她一動不動的看著“湛陽”徹底消失。幻境到了這裏便該結束了吧。她屏息凝神等待著藏在黑暗中的那尊“妖魔”現身。


    但是前方隻有一束暖光亮起,這一迴阿箬又聽見了笑聲。這樣一串笑聲比起剛才少了幾分古怪的陰森,更貼近於真實,就好像距她不遠的地方,真有某人在真情實意的喜悅著。


    冰冷的手拉住了阿箬,之前一直不聲不響的女鬼此刻雖然還是一言不發,卻以一種強硬的態度拽著阿箬往前走去。


    穿過一段墓道之後,前方豁然明亮。映入阿箬眼簾的不是她所猜想的冰冷墓室,而是一處開闊的山穀。太陽懸掛在頭頂,天穹明朗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孩子在溪邊玩耍,年輕的母親則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剝著蓮子。


    這對母子略有些眼熟。想到這裏阿箬顧不得危險,一步步走上前去。母子二人似乎根本看不見她,依然做著自己的事情。


    母子的相貌頗為相似,都是秀麗的美人,孩子五官尚未長開,阿箬瞧了好幾眼也沒能看出究竟是哪裏不對勁。目光落在母親臉上時,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氣質嫻雅的女子,像極了祁峰那位成日裏不修邊幅的長老寧無玷。


    “這就是寧潤娘麽?她和寧長老,是母子?”最開始見到寧潤娘的墓碑時,她就有懷疑過她和寧無玷的關係,不過想到這世上同姓之人何其多,也就打消了無妄的猜測。不過若是眼前她所見到的幻象是真實存在的曆史,那麽寧無玷和寧潤娘真是母子也不一定。


    孩子捉到了溪水裏的蝦米,歡歡喜喜的用雙手捧著遞到了母親麵前。做母親的微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頂,又用袖子仔細的擦去了孩子臉上的泥汙。


    “爹!”孩子忽然朝著母親身後的來者招手,一臉雀躍,“爹,園子裏的杏樹結果子了嗎?我要第一個嚐!”


    阿箬順著孩子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人的臉時,驚愕的瞪大了眼。


    那竟是樂和真人。


    這個樂和真人不再是十四五歲的青澀少年模樣,看起來至少也有二十六七左右,與母親的年齡正好相配。他穿著農夫的粗麻短打,背後還背著個竹簍,裏頭裝著田裏摘來的瓜果。在兒子撲向他的時候,他大笑著一把將孩子高高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順手塞了把還未熟透的杏子到小孩的手心。


    母親也到了他的身邊,笑著與他低語,一家三口瞧著其樂融融。


    這幻境也太離譜了……阿箬忍不住抽涼氣,頂著樂和麵容的農夫實在讓她感覺毛骨悚然。


    冰冷的感覺再次彌漫,她之前一直專注的看著幻境中的人,倒是忘了女鬼就在她身側站著。此刻那抹幽魂再度現出身形,隻是通體仍然籠罩在黑霧之下,即便有著明媚的太陽也叫人瞧不出她的容顏。


    女鬼飄到了那一家人麵前,抬手遮住了“父親”的臉,用力一抹——


    就好像擦去一幅墨跡未幹的畫一樣,“父親”的五官隨著她的動作而模糊,最後竟逐漸扭曲成了另一個模樣。


    方口、塌鼻、不甚有神的雙眼,這張臉遠遠遜色於樂和,卻讓阿箬看著無比的舒服。這就像是將陶碗擺在了灶台,玉瓶藏進了匣內,無論什麽東西,隻有在適合的位子才是最好的。


    第23章 蜃景


    “按照凡人的風俗,我要是直接炸了你母親的墳墓,你應當會恨我吧。”聆璿君盯著幽深的洞窟問道。


    “這是座衣冠塚……她死無全屍。”寧無玷苦澀的笑了笑,“不過還請祖師爺保全她最後的體麵。”


    “真麻煩。這麽說我想要救人的話,就隻能親自下去了。”


    聆璿君從那個陰森漆黑的洞口感受到了些許阿箬的氣息,也懶得去問寧無玷地下是什麽地方,直接就要跳下。


    “祖師爺。”似是完全酒醒了的寧無玷叫住他。


    “實力最強橫的妖物我已經幫你們殺了,剩下徘徊在島嶼四方都是些小角色,你們自己想辦法清除掉吧。別告訴我你們的劍都是紙糊的。”聆璿君猜到了他想要說什麽,直接搶在他開口之前吩咐道:“至於安撫弟子、清理戰場什麽的,更加不該由我來管。寧無玷,你好歹擔著‘長老’的名頭,別太像個廢物。”


    後半句話陡然有了長輩的氣勢,他迴過頭看著寧無玷,眼中多少有期許鼓舞的意味。寧無玷一愣,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信賴被器重的感覺,連忙理了理衣袖朝著聆璿君肅然一拜,接下了他的囑托。


    過去他心裏一直有個小小的疑惑,諸事不理看起來並不十分靠譜的聆璿君,是怎樣教出雲墟這樣一個堪稱宗師的修士出來的,現在他隱約有些懂了。


    “哦,對了。”跳下洞口之前聆璿君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有空去找找你的師父。”


    “什麽?”


    “他被心魔操控,現在大概神智有些不正常。陰瘴撲來之時,他就像個瘋子一樣手舞足蹈的跑遠了。我當時沒心情管他,現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雖然以他的修為來看,不至於隨隨便便就被什麽妖魔殺掉,但你們這些做徒弟要是不放心,就去找找吧——順便說一句,凡人都嘲笑諱疾忌醫的傻子,你師父有心魔卻一直忍耐,實屬不智。等他找迴來了,就讓他好好養病吧,心魔也算是病,掌門之位就別讓他坐了。”


    輕描淡寫的說完這些,聆璿君縱身躍下了洞口。


    **


    這是一座修得很豪華的墓地。聆璿君一邊沿著墓道往前走,一邊下了這樣的結論。


    修仙之人不講究死後之事,大家都務求今生得道成仙,誰在乎與世長辭之後睡的是金棺材還是銀棺材。灑脫些的甚至會在壽元將盡時立下遺囑,要徒子徒孫們將他的屍體拋在曠野之中,以天地為墳塚,任鳥獸分食殘軀。倒是那些凡人,囿困於輪迴之間,壽命太過短暫以至於今生總有許多遺憾,不得不寄希望於來生,略有些家底的凡人總希望自己死後能有盛大的哀榮,就好像他能將生前富貴帶到冥府似的。


    這座墳墓的大小,趕得上凡人中士大夫的規格了吧。聆璿君早年也去過幾次墳丘,為的是尋找故友的魂靈。七千年前他交遊甚廣,結識的不僅有神有魔,還有許多凡人。生前煊赫的帝王將相在死後就埋在龐大的地宮之中,他去送故友亡魂最後一程,親自到棺前奉上美酒,而後看著他們的魂魄被鬼差帶走。


    能在浮柔島見到這樣一座大墳,真是稀奇啊。不過修建這座墳墓的人未必就是想讓死者比肩公卿,主要的目的應當還是隱藏什麽秘密。


    聆璿君合上雙眼細細感知,他在這座埋葬著凡人衣冠的墳丘中探到了幾絲妖氣。


    好在那並不是邪祟的氣息,縱然這墳墓深處藏了妖,也不是什麽食人的惡類,他暫時可以不必擔心阿箬的安危。


    墓穴中的妖物應當也覺察到了聆璿君的靠近,片刻之後白霧騰升,聆璿君看著霧靄將自己包圍,卻並不反抗,他能夠感受到對方沒有惡意,霧氣小心翼翼的試探,似乎是想要將什麽告知與他。


    “蜃。”聆璿君認出了墓穴身處妖物的身份。


    傳說中遊蕩於海上的巨蚌,善於編織幻境,能讓人陷入近乎真實的美夢之中,在夢中無憂的死去。


    “一別七千年,你還活著啊。為什麽不在海中,是誰奪去了你的自由?”聆璿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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