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聆璿君將阿箬帶到了祁峰。


    阿箬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領她來這,但她聰明的保持了沉默,沒有多問。


    “聽見什麽聲音沒有?”聆璿君忽然湊到了她的耳邊。


    沒有聽見什麽聲音,隻聽見了你的氣息。阿箬在心裏默默的答道。


    聆璿君即便唿吸,吐出來的都是沒有溫度的風,撩動起她鬢邊碎發,微微有些癢。


    可是很快她居然真的聽見了古怪的聲響,那似是野獸的哀嚎,又仿佛女人的嗚咽。


    “鬼……”阿箬頓時想起了凡人民間那些恐怖的傳說。


    聆璿君將食指與中指按在她的眼皮,輕輕一擦,再次睜眼時,阿箬所看到的世界和之前已經不大一樣了。今夜原本月色明朗,可是此刻再抬眼,她看見了陰沉沉的黑霧,而且那黑霧似乎是有生命一般,竟在月下遲緩的自行遊走著,小半座祁峰都被它們所籠罩。


    “這不是鬼,”聆璿君說:“鬼魂大多不能在陽世停留太久,萬年前陰陽職司就已被劃分清楚,死魂必需入幽冥地府,誰也不能阻攔。你現在所看到的——是人死之後的怨氣。”


    阿箬疑惑的看著聆璿君。


    “不少人在死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未完成的心願,不能忘的遺憾,或者是對生的眷戀,對死的不甘——這些統統都是執念。有些執念在人死之後就消散了,還有些因為種種複雜的機遇,成了妖魔。”聆璿君解釋的時候倒是很有耐心,“不過這些還不算妖魔,充其量隻是擁有意識的陰瘴。”


    “仙境也會有這些汙穢之物?”


    “這就是浮柔島上奇怪地方了,一座流淌著至純靈氣的島嶼,竟然能滋養瘴氣。”聆璿君抓住了阿箬的一隻手腕,輕輕一提便帶著阿箬騰上了半空。


    飛行對於凡人來說是隻敢想象的事情,腳下失去大地作為依托之後,阿箬下意識抓住了聆璿君的胳膊,後者並沒有表示排斥。


    半空中漂浮的那些黑霧一下子向著聆璿君撲來,就像是一群閑適的狼忽然發現了獵物——或者說,是發現了更兇狠的獵人,不得不展開應激的反擊。


    可他們連聆璿君的衣角都沒碰上,所有的黑霧在靠近他一丈範圍之後便開始迅速消融,阿箬聽見了刺耳的唿號。


    黑霧如聆璿君所說的那樣有淺薄的意識,在明白了危險之後便開始四散逃離。


    “要跟上嗎?”聆璿君眼中寫著好奇。


    “跟上吧。”阿箬看了他一眼,迴答道。


    黑霧逃離的大致方向是祁峰的西南角,阿箬見到了一片茂密的叢林。許多她不認識的樹木勾連在一塊,密密麻麻長成屏障,林間沒有道路,枝葉最繁茂的地方似乎連月光都無法照進。


    聆璿君直接放了把火,火星自他指尖落下,轉瞬在密林吞噬出了一條筆直的道路又很快熄滅,他牽著阿箬的手往林深處飄去,黑霧的哭號縈繞在四周,卻不敢再向他進攻。


    密林盡頭可以看見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阿箬還看見了數百座墳塋,在月下無聲的眺望遠方。


    島上的修士每個都有漫長的陽壽,這些墳塚中埋著的,是五百年前誤入浮柔島的凡人。石刻的墓碑上有些還有字跡可辨,阿箬認出了一些熟悉的姓名,都是她曾在那方木櫝上見過的。


    這無法消散的黑霧,便是墳中枯骨不死的怨恨。


    第15章 她流落,出嫁,然後死去……


    阿箬落地之後試著走到了那群墳塚之前,盤旋在墳塚四周的黑霧沒有攻擊她,它們縮在一塊,在夜晚的海風中哀哀抽泣。


    它們如果有意識的話,那是否具備喜怒哀樂?如果他們有喜怒哀樂的話,那此刻它們是想要通過哭聲傳遞什麽?阿箬數了數,祁峰西側臨海的山崖,約有一百五十餘座墳塋。不少墳前的墓碑殘缺,字跡不清,五百年於這些修士而言微不足道,卻能讓堅硬的石頭都被風霜侵蝕到麵目模糊。


    “這裏埋葬的皆是凡人。”聆璿君輕描淡寫的一句論斷驗證了阿箬心中的猜測。


    “他們,是怎麽死的?”


    “不好說啊。”銀發少年在墓碑組成的“叢林”間穿梭,“從陰瘴形成的時間來看,這些人死了都有幾百年了,既然是凡人,那麽也許是死於衰老,也許是死於疾病,也有可能……”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懶得繼續猜測了。


    “你困了嗎?我們迴去吧。”他看著阿箬,月光下淺色的瞳孔還是那般剔透澄淨,無悲且無喜。


    “我今夜恐怕是不能平靜入眠了。”阿箬久久凝望著月下無聲佇立的墓碑們,之前在藏書閣看見那些凡人書卷時,她就意識到了數百年前應當有過一批凡人曾踏足過浮柔島,她在心中猜測過這些人的結局,如今見到這些墳丘,她才知道原來那些人真的一個也沒活著離開這座島嶼。


    “如果一個凡人順其自然的老死、病故,會生出這些東西麽?”阿箬抬手指著上空漂浮的霧氣。


    “當然不會。”


    “那這些黑霧最終會消散麽?”


    “也許會,但也許是化作更為邪祟的妖鬼,食人血肉的那種——不過這裏是浮柔島,島上修士那麽多,它們沒有作惡的機會。”


    “島上修士既然很多,怎麽會縱容這些……”阿箬迴憶了下聆璿君方才說過的那個詞,“陰瘴滋生?”


    “因為有人在刻意縱容,”聆璿君穿過墳丘組成的叢林,走到了懸崖邊坐下,“縱容一百餘名凡人死時不甘的怨念經過五百年的歲月成了這般模樣。”夜晚能夠縈繞小半座祁峰的陰瘴若是在凡間,早就是為禍一方的魑魅了。


    誰能縱容呢?必然不是那個窩囊頹喪的祁峰長老寧無玷。阿箬想起了樂和真人。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阿箬猜不出來,聆璿君也是。他請求祖師爺留在浮柔島時,口口聲聲天下大義,說是要除魔衛道,結果這家夥轉頭就在自己的地盤豢養起了邪魔。


    “樂和那孩子,很危險哪。”當阿箬迎著海風走到聆璿君身邊時,她聽見他若有所思的呢喃出了這樣一句話。


    阿箬站在他身後,月夜之下的海浪是漆黑的、山崖是陰沉的,唯有聆璿君素白的長衫是唯一的亮色,如同是一抹霜雪,又或者是一隻雪白的海鳥。


    “你好像有話想和我說?”他沒有迴頭,卻精準的猜到了阿箬的心事。


    “嗯。”


    “是什麽?”他好似興致不錯。


    其實從阿箬認識他開始,他就總是和顏悅色的模樣,甚至比公孫無羈這等修士更能讓她感到親近。


    阿箬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祁峰長老拜托了我一件事情——‘救救祁峰’,他是這樣和我說的。”


    阿箬怎麽可能有本事救得了祁峰,這句話實際上是寧無玷想對聆璿君說的。


    “寧無玷。”聆璿君輕輕念出了這個名字,在海風拂麵之時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是不是告訴你,我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是。”


    聆璿君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朝阿箬招了招手,“過來。坐到我身邊來。”


    阿箬瞥了眼千尺山崖之下的海浪,聽著雪潮拍岸的隱約壯闊,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走到了懸崖邊,學著聆璿君那樣雙足懸空的坐在山沿。


    “那麽你猜猜,我究竟會不會對你有求必應?”聆璿君仰起線條優美的下頜,半闔的眼中有戲謔的光。


    “我想,”阿箬深吸口氣,盡量克服本能中對高處和深海的畏懼,“您會隨性而為。”


    “我要是把你從這兒推下去——”


    阿箬感到肩頭一沉,她下意識屏住唿吸,但實際上放在她肩頭的並不是聆璿君的手,而是他將下巴抵在了她的肩窩,視線對上時,他如同滿月一般的眼瞳中含著淡淡的笑,倒是比往日裏他對萬事萬物漠然不理的模樣要鮮活靈動許多,“你會求我救你嗎?你猜我會答應嗎?”


    他是仙人,也不知他是真不懂男女之防還是存心戲弄,可是阿箬在這一刻忽然感覺自己心跳很快。他吐在她耳邊的唿吸依然是沒有溫度的,可是這一次的氛圍卻與之前他們共枕之時有所不同,


    阿箬垂下眼睫,將這時短暫的紊亂歸結於對死亡的恐懼。


    接著她一把抱住了聆璿君的胳膊,“你推吧。”


    “嗯?”


    “我不會撒手的,死也不會。要是撒手了才是真的死了。”阿箬緊緊抱著那隻胳膊,眼中頗有幾分無賴也頗有幾分豁出去的兇狠。


    聆璿君與這樣一雙眼瞳對視了片刻,接著他抬起了沒有被阿箬纏住的那隻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記好了,我做什麽都是出於我的本心,沒有誰能夠算計到我,也沒有誰可以威脅到我。”


    他說完這話之後側身一倒,朝著大海墜去,阿箬根本就沒能抱住他,他宛如煙霧一般沒有實體,隻一眨眼便從她身邊溜走。阿箬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自山崖落入深海,這一過程短暫而又驚心,他像是折翼的白鳥,但緊接著他又隨著浪潮躍起,直撲明月而去,海風過後,他消失在了阿箬的視野。


    *


    懾峰,浮柔島最高的地方。


    高山之上建造者巍峨的宮殿,用琉璃做瓦、用青玉為牆,比人皇的寢宮還要華麗,華麗到了極致便多了一種如夢似幻的縹緲。


    懾峰之上的宮殿是浮柔島曆代掌門居住的地方,自聆璿君來到這座島上後,樂和便將這裏讓給了聆璿君,後來即便他選擇前往懾峰山腳的茅屋居住,樂和真人也沒有迴來,因此這座宏偉而又絕美的宮殿,是空置的。


    聆璿君落在飛簷上,此刻他站在全島最高的地方,是至尊的存在。他沒有俯瞰山下渺小的草木與建築,而是凝望著宮闕前的一尊雕像。


    那是浮柔劍宗開山祖師的雕像,莊嚴聖潔的死物。雲墟真人羽化之後五百年,隻剩一座玉雕留在這裏供人憑吊緬懷。聆璿君盯著它瞧了很久,怎麽也瞧不出自己徒兒昔日的影子。


    他忽然有些惱火了,食指朝著淩空一劃,須臾之後,那玉石雕成高達九丈的雕像崩塌粉碎,轟然的聲音如同哀嚎。


    **


    阿箬坐在祁峰臨海的山崖邊,在聆璿君消失後還有些懵。


    聆璿君走了,她要怎麽迴祁峰?


    人死之後凝聚的陰瘴還在四麵盤旋,雖然暫時看起來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但阿箬不知道她如果想要迴到懾峰,這些隻有淺薄意識的妖魔能否放行。


    她揉了揉被海風吹僵的臉頰,小心的從山崖邊爬迴了相對安全的位置。有幾抹黑霧晃悠到了她的身邊,但也許是在畏懼聆璿君留在她身上的氣息,暫時不敢亂動。


    阿箬也不敢動,就這樣和那沒有眼睛的黑霧對視,僵持了一會之後,阿箬接著月色觀察起了身邊的墓碑。


    時至如今她心裏還是有許多謎團未解開。在這片墳場中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一百五十多座石碑有一座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座石碑修建的格外用心也格外醒目,就好像裏頭葬著的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四周的是殉葬的臣子。


    阿箬弓著身子朝那座石碑靠近,期間有黑霧尖嘯,但最終還是沒敢靠近她。約九尺高的石碑上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寧潤娘。很平常的凡人姓名。就如同阿箬一樣,這是個五百年前誤入浮柔島的尋常凡女。


    此外碑上還有小字,記著她的生平。出生東原國,定嶽元年天下大旱,為避饑荒隨鄉民出海,海上偶遇風暴,被迫流落浮柔島。


    之後由於海怪阻路的緣故,這一百餘人未能離開浮柔,他們在這裏生活了下來,雲墟真人給了他們一片土地,允許他們自由墾植,寧潤娘和她的同鄉一樣,在這裏過上了耕織的生活。


    她嫁給了一個男人,生下了一個孩子,然後死去,死因在墓誌銘上沒有寫出。


    第16章 心魔


    黎明時分,待在臨海山崖的阿箬被路經此地的公孫無羈順手給救了。


    在這之前她已經和祁峰的陰瘴對峙了大半個晚上,兇戾的妖物沒有傷害她,也沒有好心的放過她,它們將她團團圍住,時而躍躍欲試的朝她撲來,時而又後退瑟縮。


    阿箬估算了下祁峰和懾峰之間的距離,預測自己大概走一個晚上也走不迴去,黑暗之中不知還藏著什麽危險,她索性便坐在寧潤娘的墓碑邊,半眯著眼睛在似睡非睡中挨過了這個晚上。


    公孫無羈是劍修,也對醫道頗有鑽研,這日清晨便坐在自己豢養的靈寵後背上來祁峰,為的是采摘崖壁靈植上未晞的露珠做藥引。


    目力極好的靈禽在密林繁茂的枝葉下發現了阿箬,公孫無羈在見到這個凡女時毫不掩飾的表露了驚訝,“你怎麽會在這?”


    “是聆璿君帶我來這的。”阿箬見到公孫無羈的表情,便知自己大概是來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地方,連忙開口解釋並將昨晚發生的事情簡略的敘述了一遍。而公孫無羈在聽完她這一番話之後,清雅出塵的臉上浮現了淡淡的憂色。


    她朝阿箬伸出了手。


    “何事?”阿箬愣了一下。


    “我帶你離開這裏。”公孫無羈說:“此地危險。”


    晨光熹微,可墳丘上方仍有數不清的黑霧在飄蕩,因怨念而生的邪物心中也懷著怨恨,傷人食人是極有可能的事,但公孫無羈擔憂得顯然不是這些,她望向的是祁峰東北方,樂和真人而今暫住的迴風穀。


    阿箬當然是選擇和公孫無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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