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昨日的擁抱隻是一場大夢未醒的幻覺,沈千山謹慎地和岑輕衣保持距離,隻伸出手臂,指尖點在她的眉心,做今日的平撫。


    岑輕衣夢中感受到他的氣息,先是遵從身體的本能向他的方向挪動了幾不可見的一點距離,而後心理暗示才壓製住身體的反應,抗拒地皺起眉頭。


    她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和自己做著細微的抗爭,直到感受到靈力,追求舒適的本能才壓過了其他,一點一點地向令她舒服的源頭磨蹭過去,出其不意地在上麵蹭了一蹭。


    忽然觸碰到女孩溫熱的肌膚,沈千山的手指一顫,猛地縮了迴去,靈力頓時斷開。


    那舒服的溫度毫無預料地離開,岑輕衣不滿地哼唧一聲,閉著眼睛,半撐起身子,小狗一樣抽了抽鼻子,竟然沿著空氣中尚未散去的靈力的味道迷迷糊糊地向前一撲。


    她這一撲沒有一點準頭,直愣愣地往床下栽去。


    室內唯一一個清醒著的沈千山卻沒有一絲反應,一雙黑眸波瀾不驚,像是沒有看到一樣。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岑輕衣就要掉到床下摔一個狗啃泥,他終於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伸出手來。岑輕衣正正當當地被他手臂接住,立刻跟張狗皮膏藥一樣粘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他的手臂,感受這上麵殘留地靈力,滿足地喟歎出聲。


    但沈千山用了個巧力,把她安安穩穩地放迴床上之後,就毫不留情地抽迴了手臂。


    失去了喜歡的東西,岑輕衣又哼哼唧唧地在床上閉著眼睛摸索起來。


    怕她再摔下去,沈千山隔空畫了一個安魂符,在她額上輕輕一點。


    符紙金光一閃,旋即沒入岑輕衣的眉心。


    她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咂巴一下嘴,再次陷入安眠。


    被子在她磨蹭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大半耷拉下來,隻剩一點點還搭在身上。


    沈千山本想替她拉起被子,但他的手伸出去後又頓住了。


    方才的觸碰已經是逾矩,還是算了吧。


    他拇指微動,房間的一角又如他來時那樣空氣扭曲了一下,出現一道裂縫。


    他轉身抬腳欲走,此時正好一陣夜風透過窗戶吹了進來,岑輕衣抖了一抖,輕輕呢喃了句“冷”。


    沈千山腳步頓住。


    半晌,他認輸一般地閉上眼睛,右手拇指再次動了動,靈力像是一隻小小的手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還細心地掖了掖。


    *


    岑輕衣神清氣爽睜開眼睛,剛想從床上坐起身來,卻被一股又軟又韌的力量拉扯住了,根本動彈不得。


    岑輕衣:“……?”


    一瞬間,各種師父曾給她看過的《凡俗黑店集錦》在她腦中快速閃過。


    哪個狗膽包天的敢綁架她?


    她低頭一看,一口氣要鬆不鬆,卡在喉嚨裏,把她嗆了個半死。


    隻見被子的四個角都被整整齊齊地掖在身下,把她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


    她什麽時候睡覺的時候有了這樣的習慣?


    我滾。


    我再滾。


    她左右開弓地滾了滾,才把自己從被子裏解救出來。


    穿好衣服,她又一次踏上路途。


    她還要去找到那個不知道是什麽、不知道在哪裏的出口呢。


    然而這一天也幾乎沒有任何收獲,又已經過了開城門的時候,她老老實實地拿出儲物袋裏師父曾經給她的一小片樹葉,小心翼翼地粘在樹枝上,默念口角,打開微縮空間進去休息。


    此後兩日,她都未曾找到一絲線索,如第二日一般在外將就一晚。


    第五日,太陽已經落山,她幾乎又是重複了前四日的經曆,還是一點收獲也沒有。


    再次拖著一身疲憊,她又隨隨便便找到了一家客棧,低著頭說:“掌櫃的,一間上房。”


    “好嘞,客官,一間上房,承惠一吊銅錢!”


    “嗯?現在的客棧都是這個價格了麽?”


    掌櫃的說:“哎呀,客官說笑啦,小店可是實實在在的良心。不然客官您上樓看看,一定是這十裏八鄉最好的!我可以拿我脖子上這顆腦袋跟您保證,不然呐,我就把頭擰下來給您當蹴鞠玩兒。”


    這個迴答實在是過於熟悉,岑輕衣瞬間抬起頭來,目光如炬地盯著答話的人。


    掌櫃的渾然不覺,自顧自地對著她笑,連露出的門牙上的缺口都和第一日一模一樣。


    她盯著掌櫃的熟悉的臉,沉吟片刻,學著第一日問了一句:“真的麽?”


    掌櫃的果然也像那日一樣迴答:“那是,十裏八鄉誰不知道我可是消息通,十裏八鄉的事情我都知道,更不要說是哪家店住得如何了。”


    盡管除了說同樣的話,掌櫃的沒有一點異常,像是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客人一樣,露出熱情的笑容,眼神純粹地盯著岑輕衣。


    然而岑輕衣看到他的笑臉,隻感到一陣驚悚如針一般刺進她的脊梁骨。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這幾日她幾乎走遍了東西南北所有的地方,遇到的人不計其數,然而不論是哪裏,她都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難怪她內心一直有一個聲音想要讓她找到出口出去,原來是這個意思。


    如果說這是一個幻境,那麽製造它的人的功力一定十分高深又或是深諳此道。


    不論是哪一種人,既然有這種能力,都不會犯這種在不一樣的地方重複用一個人的低級錯誤。


    這就像是故意給她露了個破綻,明晃晃地告訴她這裏有問題,隻要從這裏就可以出去。


    前幾日她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出口,這說明對方定然是特意將她困在這裏的,現在又幾乎是把出口擺在了她麵前,他是什麽意思?


    他又是誰?


    難得是沈千山?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冷靜下來。


    既然這麽多天,這人都沒有對她做什麽,此時更是要把她放出去,那必然是沒有什麽惡意。


    她不知道製造幻境的人在哪裏,於是抱拳向四周都示意了一次,才恭敬又謹慎地開口道:“晚輩此前未察已入前輩之地,若有何不妥,驚擾了前輩,還望前輩海涵。隻是晚輩鬥膽請教前輩高名。”


    就在她開口的一瞬間,掌櫃的拿鑰匙的手停在半空,茶壺裏滴下來的那滴水凝滯不動,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停了下來,


    果然是幻境。


    然而她等了許久,都沒有人迴答,於是又重新抱拳開口道:“晚輩鬥膽請教前輩高名。”


    小世界裏的一舉一動沈千山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更不要說是她此刻故意要讓岑輕衣離開,一直關注著她。


    他這幾日都隻在岑輕衣睡著的時候才現身,為她輸送完靈力之後即刻離開,多看她一眼都沒有。


    隻是今日她就要離開了,他到底沒有忍住。


    今日之後,他就徹底將自己封印在這裏,再也不出去。


    想來是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他默默地感受這胸口的位置傳來一陣一陣有些窒息的感覺,像是被螞蟻密密麻麻地蠶食一般。


    這一天,他不聲不響地跟著她,眼神如同一口古井波瀾不驚,近乎麻木地看著岑輕衣的背影。


    他本來不欲出聲,但岑輕衣執拗地抬起手詢問他的身份,他終於暗暗歎了口氣,僵硬的嘴角動了動:“我……”


    話一出口,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一絲沙啞。


    他清了清嗓子,以術法換上一道更為蒼老的聲音說:“無妨。吾在此修行百年,不欲人知道吾之名諱。”


    岑輕衣聽到這道聲音,一口氣半鬆又未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感覺。


    她又接著問:“那敢問前輩,為何要留我幾日,是有何事麽?”


    沈千山臨於虛空,隔著一層雲霧看著岑輕衣黝黑水潤的眼睛,握緊了手心。


    在他手裏,被他握了好幾日的玉製耳飾硌得他手心頓時出現一道紅痕。


    這是他在被攻上山門之前就已經做好的耳飾,小鹿的樣式。他親自選的玉料,親手畫的圖紙,親自刻入的防護陣法。


    他本打算等她恢複成原本的樣子時親手給她戴上,可惜沒有機會了。


    “是一場試練罷了,恭喜小友。”他連恭喜也說得淡淡的,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世外高人,“這是給小友的禮物。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但確是有一事想要拜托小友。”


    “什麽?”岑輕衣謹慎地問。


    “想必小友也看出來了,此處是我所設立的一個……幻境。小友也知道,修仙界和凡人界這一年太亂,我隱世修煉多年,不願被牽扯,故設立了它。隻是看著百姓受難,我於心不忍,於我修煉也確有阻礙,希望小友出去以後可以幫一幫。吾在此多謝小友了。”


    什麽?修仙界和凡俗界怎麽了?


    岑輕衣的頭像是被撕裂一般,紛雜的記憶隨著他的話湧入腦海中。


    濁氣海的海水自地下湧出,所至之處土地皆寸寸皸裂,火舌緊接著竄出,死死咬住自撕裂天穹的紫色雷電。某處土地受不住,“轟”地一聲爆炸開來,上麵無論凡人還是修仙之人皆連慘叫都叫不出來,瞬間化為灰燼。


    在這天裂地崩一般的煉獄中,魔族漆黑的身影在四處遊蕩,低級魔族伸長口器,隨便抓住一個人便刺|入其皮膚,滿足地吸取他們的□□,直至將他們吸幹為止。


    岑輕衣瞳孔驟縮。


    她想起了了,她想起了她為何要出去了。


    為的就是阻止事情無法挽迴地滑入這樣的深淵。


    ……隻是她從未經曆過這一幕,這段記憶又是從何而來?


    還是說她已經經曆過了,隻是她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記憶停留在了被沈千山穿胸而過的那一刻?


    她的頭顱像是被人一劈為二般劇痛,然而盡管如此,她也強行壓住抬起想要捂住頭的手,麵色不改地站在原地,隻是閉了閉眼睛,像是在考慮一樣。


    沒人知道,那一瞬間,冷汗濕透了她的背心。


    片刻,她深吸一口氣,凝眉抱拳:“定全力以赴。”


    “那……”她沉吟片刻,唇張合數次,頓了頓,問:“那前輩可知與我同行之人現在身在何處?”


    她問出這句話時,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如表麵上的那般平靜。在她內心深處,在無盡的痛楚之下,那麽那麽一點的期待悄悄地探出她的心。


    她剛剛蘇醒時,見到沈千山的第一眼全身上下就無一處不叫囂著讓她快點逃走,以至於她都沒有和他好好說一句話。


    等她過了兩日冷靜下來之後,再想見他,就已經找不到了。


    後來的兩天,她不僅僅是在找意識中的出口,也是在找他。


    可是當麵對峙又如何呢?


    難得那一劍不是出自他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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