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李墨霞決意要割斷與仇道民的舊情。晚上,她鼓起勇氣去小學校找到了仇道民,兩人站在後門邊的隱蔽處談了許久。李墨霞低著頭說:“請你忘記我吧,我認命了!我已經有了家,即使這是一付枷鎖,一口陷阱,我也隻能接受它。屈服於兄長、屈服於封建禮教,屈服於傳統習俗,這已是既成的事實,我承認我的軟弱,但我已經有了孩子,有了丈夫,我不屬於我了!總之,過去的理想、抱負,連同我們之間的情誼都隻能一起埋葬在我的心底裏,我承認,這樣做是違背了我的意願,也讓我永遠地辜負了你。我這次前來隻是為了求得你的諒解……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找到屬於你的一切……”

    仇道民聽著,一時間周身熱血湧動,兩眼噴火,他把這個愛情悲劇歸咎於眼下的社會現實。但他最後還是平靜了下來,他表示:“為了你,我將帶走所有的痛苦,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我隻後悔這次真不該來!”

    女人總是女人,李墨霞用雙手掩著臉抽抽咽咽地哭了,一時間又顯得難舍難分。這時,有個學生發現了警察所的人在暗中監視他們,仇道民隻得讓李墨霞趕快迴家,他自己則急匆匆地轉身進了學校。

    這天晚上,學生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因為他們本來就無嚴密的組織,也無統一的思想。他們原先約定今晚要對何去何從的問題作最後決定,可李青霞始終沒有來,聽說她已被家裏人看管住了,見此情景,有幾個打算去投奔革命聖地的人,頓時改變了主意,天還未亮便四散走了,仇道民等人不得不暫時躲避起來。

    李墨霞迴到家裏時,田伯林已經在自己的房裏睡下了,他比往常打牌迴家要早。李墨霞這時才想到去小學校見仇道民的事應該事先告訴他一聲才對,然而,這會兒再跟他去說又會顯得有些不妥似的。

    第二天,她得知小妹被兄長看管起來不得出門的消息,一時也弄不清仇道民他們此時的情形究竟怎樣,又不便向誰打聽,心裏產生出好些的不安來。她在家裏悶了半天,下午,她決定迴李家大院去走一趟,於是跟丈夫說了一聲,丈夫照例“好好好”地答應著。

    李墨霞迴到娘家,正遇上兄長與小妹一場話不投機的交談剛結束。他們從後花園迴到屋裏時,誰都不是滋味。見李墨霞過來,他們各有感慨,但都不說什麽,隻簡單地招唿了兩句。吃晚飯時,李壽凡才緩緩發話:“墨霞,你今晚就別迴家去了,小妹過兩三天要上你二哥那裏去,你就留下來陪陪她吧。”

    李墨霞自然說好。吃過飯,李青霞說:“姐,上我房裏歇息一會去吧。”在房裏,李青霞把準備半夜出逃的事講了。她沒有再勸說姐姐與她一塊走,反而要求姐姐別在這裏留宿,以免受到牽連。姐妹兩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陣,便依依分手。李墨霞借口家裏有事告辭了兄長。

    出了大院,李墨霞更加為小妹擔心,又想到前天晚上與仇道民見麵時,匆忙中,竟然連繡好的一方手帕也忘了給他,心存遺憾。剛才青妹說,出走的人將要在街尾小河邊的水碾房外聚集,她幾番思考之後,又下定決心,不管有不有什麽風險都得去送他們一程。於是,李墨霞從迴家的路上折轉身子,早早地等在街尾上一位朋友的家裏。

    田伯林知道李墨霞去與仇道民相聚的事,他也猜得出李墨霞迴娘家是為了打聽小妹和那些學生的有關情況,但他不肯點破這一層。他對妻子總是遷就,退讓,乃至屈從,極力維係著這個毫無情愛的家庭。這與其說是顧及自己的麵子,還不如說是耿耿忠心地維護著李家大院的名聲。

    那天夜晚,在麻將桌上,警察所長的麻臉小女人就故意奚落她:“保長,你家太太怎麽一次也不來陪你打麻將?她一個人在家裏能耐得了寂寞?”

    “她喜歡繡花、作畫,麻將這種事她沒學會。”田伯林邊起牌邊說。

    “那她今晚也是在家裏繡花、作畫羅?”麻臉女人拉長聲音問。

    “那──”田伯林裝出正在全神貫注起牌的樣子,“當然……”

    麻臉女人搖著警察所長的肩膀,斜睨著田伯林,嘻嘻直笑:“保長真好!大方……也不迴家去看看?告訴你吧,我來這裏時,見你家太太上小學校那兒去了!嘻……”

    田伯林感覺到身邊的人都在竊笑,在相互傳遞著眼色,但他仍然裝作無事一般。從李墨霞裝瘋抗婚那時起,他就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冷言冷語,他掩蓋著說:“這件事嘛,墨霞早就告訴過我,我差點給忘了,她還讓我早點迴去接她呢,我真得走了!”

    不過,田伯林沒有去小學校接李墨霞,而是迴家早早地上了床。當李墨霞迴到家裏時,他一聲不吭,裝著睡熟了,第二天也沒又問及妻子半個字。

    今晚,李墨霞深夜未歸,四更過後,他才聽到妻子推門的聲音,接著是上樓下樓好幾次,大概是洗臉洗澡:又聽到她在翻箱倒櫃地好一陣。田伯林這會真無法入睡了!他歎氣,他不知道李墨霞為什麽要這麽示威似地做──還真得明明白白告訴他偷情的事麽?他想,再這麽下去,在外人麵前還如何掩飾得了──好難伺候的主子!

    李墨霞上了床,仍然毫無倦意。小妹與仇道民他們一起走了,他們激動、興奮,充滿希望。可自己留了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也好吧,往後可以安分守己,一心當個母親,當個妻子了,天下的女人不大都是這麽過的?明天應該去把孩子接迴家來。這些天難為了龍嫂,也難為了孩子……他爸這會真的睡著了?剛才這麽一陣聲響也沒能把他弄醒?他這個人,真夠寬容的……當時讓他搬下樓去,他便搬了下去……是該給他些補償了!李墨霞這樣胡思亂想地過了個多時辰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早晨,太陽已經照上了窗台。睡夢裏,李墨霞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她睡意朦朧地問:“誰呀?”

    “墨霞,是我。”田伯林在門外迴答。

    “是你,怎麽不進來呀?”李墨霞驚醒過來。

    “這門……”田伯林推了推,門是閂著的。

    “啊──來了,來了!”李墨霞趕忙翻身起來,衣服也沒披好便去開門,“我怎麽把門閂了呢!”

    時間過了九點,已是滿室陽光。李墨霞朝田伯林笑了笑,退到床上:“你進來吧……”

    田伯林站在門口,竟沒有移步,有如一個遠方來客似的遲疑著。

    “你真是有事?”李墨霞便開始穿衣服,衣服穿好了之後,一邊疊著被子,一邊抱歉地說,“人有點不舒服,睡過頭了。”

    “該吃飯了呢。”田伯林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你先洗個臉,讓我給你去倒盆水來。”

    “那也不該你去呀!”李墨霞走近田伯林,“波子去龍嫂家好些天了,今天我們一塊去接他迴家吧。”

    “龍嫂會送波子迴來的,我讓她來幫幾天工,聽說她的病好些了。”田伯林看了李墨霞一眼,卻猜不透她今天的臉色為什麽會變得這麽舒展開朗,“你……你還是在家裏好好地休息幾天吧。”

    李墨霞想,丈夫對自己幾天來的行為大概有些不解或不滿吧,她覺得應該向他作些解釋和說明:“這些天,晚上我都外去了,也沒跟你說起。”

    “那也不用。別人問起時,我說你事前都告訴過我了。”田伯林反倒寬慰她說,“這沒有什麽要緊的。”

    “怎麽能說不要緊?”李墨霞嗔怪地一笑,“誰問起你了?真愛嚼舌頭!”

    “那也隻是隨便問問。”田伯林解釋說,“你不用生氣,也根本用不著放在心上。”

    “那你也一點兒不生氣?也根本不放在心上麽?”李墨霞挨近田伯林,“我不相信,怎麽可能不管別人說什麽,你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生什麽氣了?”田伯林坦誠地說,“我不是什麽事都聽隨著你了?”

    李墨霞感到一種失望,一種無奈。她退後幾步,轉念一想,有些事還是得自己主動說明才是:“伯林,昨晚小妹出走了,我去送她。這事你可千萬別跟外人講啊!”

    “不會的,我不會跟誰說這些。”田伯林對這事沒有顯出一點驚訝或好奇,“你放心好了。”

    “我也見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學,他叫仇道民——”李墨霞注視著丈夫的神色,“我本應該先跟你說的……”

    “不關緊,不關緊。”田伯林連連說。也許他昨晚上什麽都考慮過了,一切都準備忍受下來,“用不著說了,真的,對於我什麽事都不關緊。”

    “啊!”這時,李墨霞倒願意見到丈夫的嫉妒與男子漢的憤慨,“我對你是什麽都不關緊?那麽,我與仇道民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現在我打算如何,所有這一切對你都不關緊麽?”

    “我說過,這些事我都聽隨你了。”田伯林表現出來的不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退讓,也是一種淡然和冷漠,“我不是什麽也沒說你?你又何必提起這些……”

    由於心隔著心,他們的談話隻能是南轅北轍,越說越遠。一場衝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當時,李墨霞雖然不滿不快,但仍想逢合夫妻感情上的裂痕,她說:“伯林,我給你去倒杯茶來,今天我們就都好好地談一談內心話吧。”

    “我說的全是心裏話……我這就給你倒茶去。”田伯林欲起身去倒茶,李墨霞拉住他,“還是該我去才好呢!”

    李墨霞給丈夫倒來了一杯熱茶,笑著說:“我可不信你這話會是當真!如果你妻子偷情,讓你戴綠帽子,你還有臉麵做人?你也能聽隨她麽?”

    田伯林猶疑了一會,終於說出了原本不打算說的話:“墨霞,你該知道,你們府上世代書香,禮義傳家,那麵子丟不起,我的臉麵是你們李家給的,可你如果隻憑性子,全不檢點,我在外人麵前想遮掩還遮掩不過來,到時候,向你兄長更不好交待,你就不能讓我圖個安寧自在麽?”

    “原來這樣!”李墨霞本想激怒田伯林,反倒讓田伯林激怒了,“你是說,我是李家的人,什麽都礙不著田家,什麽都不關你的事?怪不得你什麽話都不願意聽我說,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就任隨我吧,你走!”

    “你這是何必呢?”田伯林有些不知所措,“我這話並沒半點惡意呀……我不是什麽事都忍下來了麽,這全都是為著你們李家……”

    “你走吧,走吧,別在這裏礙眼!”李墨霞隨手把椅子摔倒在地上,“你還站在這裏作什麽!”

    “唉,你千萬別這樣,算我什麽也沒說,那該行了吧……”田伯林轉著圈子,“讓人知道了你就不怕丟人麽?”

    “我丟人不丟人幹你什麽事!”李墨霞越說越氣,“天生的奴才!”

    田伯林一臉懊喪,走近去,像要下跪似的,“我求求你千萬千萬別這樣……”

    李墨霞抓起桌子上的茶杯隨手摔過去,不意正好擦著了田伯林的額角。田伯林用手一抹,鮮血淌了下來。李墨霞不覺一驚,如果田伯林在這時候乘氣還她幾下拳腳,或許她會要痛快一點,可是田伯林什麽話也沒有說,護著半個腦袋,連連後退著下樓去了。李墨霞隻聽到他在樓梯口碰到龍嫂時說:“沒事,沒事,剛才把頭撞了一下,你千萬別在外麵跟人說什麽的。”

    李墨霞把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她一頭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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