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聖初憤然而起的氣焰被張仁茂幾句不冷不熱的話澆滅了。他本來不過是虛張聲勢,並非不知道吳棗秀是舍得拚命的人。那天晚上,當他撲向吳棗秀時,就已經見識過了,吳棗秀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薑聖初這樣做不隻是男人的生理衝動,其中也包含著一種簡單的心計:以為隻有用這法子來製服吳棗秀,才能讓她老老實實地為薑家織布,不生異心,他薑家的日子也才過得去。現在事情沒有做成,反倒讓她飛走了。張仁茂與黃大香這些人其實是明裏暗裏在護著她。薑聖初氣惱不過,朝那架空了好幾天的織布機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些管閑事沒良心的!”

    薑聖初不肯服輸,還剩下最後一著棋。第七天的大清早,薑聖初換了一件衣服,提上了一斤多肉,從黃大香的門前經過,他大聲招唿:“香嫂子,吃過飯了麽?”

    “還沒呢──”黃大香趕忙應答,“這麽大清早便出門,是走親戚?”

    “是呀,得走走親戚去。”薑聖初停下來朝屋裏邊打望邊說,“這些年光顧著忙生計,把些老親老戚也疏遠了,現在家裏有了事才記起來……”

    薑聖初的話是有意說給呆在黃大香裏屋的吳棗秀聽。人們早就聽到過他多次吹噓薑家與李家大院在清朝皇帝那陣有過什麽交往之類的話。黃大香半信半疑,隻“啊”了一聲,便轉身進屋去了。

    薑聖初見黃大香沒再問下去,便自言自語了幾句聽不明白的話朝西街走去。

    黃大香心裏有些忐忑,對吳棗秀說:“薑聖初定是搬兵去了,要不要讓國芬跟隨著去看看?”

    吳棗秀卻仍然強硬:“管他呢,咬得死我,還吃我不完呢!”

    黃大香後悔沒能搶先跟李墨霞說說這事,那興許管用呢,可現在麻煩了,因為棗秀那張嘴是得罪過人的。

    吃過早飯不久,張仁茂上黃大香家來了。這些天張仁茂翻來覆去地想,他見不到眼前吳棗秀好走的路,還是隻能勸吳棗秀迴薑家去,隻要薑聖初不再動蠻逼迫,這事可以相安過上幾年再說,隻是吳棗秀的性子剛烈,就怕話說不到她心裏去。

    “仁茂伯,你來得正好。”黃大香把張仁茂讓進屋,“薑聖初一早就上李家大院去了,你看這事……”

    “不要緊,剛才我遇到他從河沿那頭繞迴自己屋裏去了,手上提著一塊肉,還拉住我說了許多話呢。”張仁茂坐下來。

    “他說些什麽了?”黃大香問。

    “他說個多月來沒嚐過肉味,自家打個牙祭去,別把命看賤了。”張仁茂笑著說,“興許是佛爺搬不動,菩薩敬不靈吧。”“我想也是,李家大院哪會輕易出來為他薑聖初說話呢?他們不會看在這斤多肉上麵的。”黃大香說。

    吳棗秀心裏並非一點不緊張,這時也鬆了口氣,卻說:“白日作的好夢!隻有薑聖初這種人才不要臉麵,他就不記得前年春頭上去李家大院借糧,結果空著手、垂著頭迴來的事了。薑家祖先給李府上看管過幾年莊園,那不過是當差跑腿,磕頭作揖的事,算得上什麽親戚!”

    “可他們家也不會為你我說話的。”張仁茂犯愁地說,“事情老這樣僵持著也不是個好辦法。”

    吳棗秀不出聲了。這些天她也在左思右想,也感到事情到這個地步是麵臨著深淵了。她是那種逼急了時死得起,死不了時總想圖個好活的人,可好活的路子實在難尋。在黃大香家能長久住下去麽?她知道這不可能,不用幾天就會把個小推吃得搖晃起來,迴薑家去麽?在張仁茂與黃大香的心裏都會是這個意思,可讓她往後退又憋氣得要命。

    “一個女人,除了自己,還拖著國芬這個要大不小的累贅,一時又找不到好去處,你總得先糊住口呀!看來,薑聖初這些天心裏也犯愁了,我剛才見著他時,已經硬不起來,他還央求我來勸勸你……”張仁茂試探著說,“這件事就看你認為究竟該如何辦才好了!”

    “你們不知道,薑聖初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吳棗秀說,“你們讓我在薑家怎樣呆下去?我真後悔沒有在那天晚上殺了他,這樣就什麽都不用去想了!”

    “長久呆下去嘛,是難,可你怎麽說也得待國芬再大一兩歲才是呀!薑聖初是有歹心,但我想,經了這一迴,他會有些收斂的,他得靠著你們做事,你們就暫時好歹呆一段日子,到時再作計較不好麽?”張仁茂見吳棗秀在聽著,在思考,接著又說下去,“我讓他來向你賠個不是,接你迴去,這事我能做到,就看你你以為如何了。”

    吳棗秀遲疑好一陣,終於鬆動了:“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到時他又翻臉……”

    “腿長在你身上,他什麽時候翻臉,你不一樣可以上大香嫂家來?”張仁茂讓吳棗秀放心,“晚上我去薑家把話說個明白,看他應承不應承。”

    黃大香左右不好說話,這時才托咐了張仁茂一句:“薑聖初如果不肯服個理,認個錯,秀妹也真是不能迴薑家去的。”

    薑聖初倒是很實在,很幹脆,經張仁茂一說,第二天便上黃大香家來接吳棗秀了:“讓我賠個罪便賠個罪,隻要往後你能把布織下來,什麽事都由你了。這話要不算數,讓我天打五雷轟──快隨我迴家去吧,昨天那斤多肉還沒吃,留著呢!”

    “我有什麽家!”吳棗秀不肯輕易掉頭轉彎,“我丈夫死了,是我的命苦。我現在姓我的吳,不用別人賠什麽罪,也不聽別人哄騙了!”

    “仁茂兄不是跟你說好了麽?你怎麽又變卦了!”薑聖初在屋裏轉了幾圈,“誰哄騙誰呢……不想想,誰家當大伯的有我這肚量?說賠罪便賠罪,還興讓我下跪磕頭不成?”

    “誰敢讓你賠罪?誰敢讓你磕頭?”吳棗秀霍地立起身來,“你一天到晚橫眉豎眼,罵進罵出的,誰在薑家稱太太小姐了?我享不了你們薑家這個福,我就是不迴去!你有本事你就來抬我的屍!”

    黃大香以為這下糟了,卻不料薑聖初反倒軟了下來:“誰不知我那秉性?尿憋急了,便衝破褲襠,撒出來了,過後又什麽事都沒有,你姑奶奶犯得著計較這些麽?”

    這讓人哭笑不得的粗俗話倒是不假。有句“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複小人心”的話,薑聖初真是漲也漲到了頂,退也退到了頭。吳棗秀同樣當不了強硬到底的大人君子,經過黃大香的一番勸解,她最後也委屈下來:“都不用說了,我也用不著別人來接!要不要上那織布機我自己知道,反正今天我是不會迴去的!”

    第二天吳棗秀一早便迴薑家了。曆史和現實環境給人們扭編的各種冤結不是能輕易掙得脫的,現時的社會還沒有給吳棗秀們提供別的出路,他們的生死不算迴事,不少個吳棗秀都沒了戲。這一個吳棗秀也隻是得到了暫時的安然:薑聖初的退讓換迴了一個織布能手,吳棗秀的拚死一搏總算爭得了一點點做人的尊嚴。兩個為求生活命,狹路相逢的冤家,最終相互為對方讓出了一線極為有限的空間,但是由於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利害關係,決定他們之間必然要再起衝突,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一時尚不得而知。但眼下的吳棗秀在薑家是自在得多了:出入談笑,薑聖初隻能在背後幹瞪眼,心裏慪出油來。

    同樣是麵對險惡的宗族勢力,龍嫂反抗的前景就暗淡得多。她家雖然離小鎮不過一裏多地,情景卻大為不同。在她那個聚族而居的村落裏,族長長長的煙杆依然戳地有聲,一聲咳嗽仍使得一些女人和孩子不寒而栗。小鎮人畢竟弄清了皇帝倒台,日本入侵以及舉旗共產,抗婚出走之類都是生活中發生過的事情,而這一切傳到鄉間去時,則往往變得麵目全非,有如傳奇神話一般。因此,龍嫂與吳棗秀命運的差別也就在於:當李壽凡心不在焉地聽完薑聖初時而憤恨,時而可憐的訴說之後,推托著讓他去找田伯林。而田伯林可能是受了李青霞等人一些宣傳的影響,加上他跑口岸的見聞,竟沒有支持薑聖初整肅家規的要求。相反,還為吳棗秀這個叛逆的小寡婦說了一通人命關天以及男女平權,婦女解放等等不倫不類的道理。可龍家的同族人呢,他們則明明知道是族長的縱容和指使,才製造了龍嫂的這場冤屈,在族長麵前他們卻噤若寒蟬,對龍嫂的哀號哭訴無言以慰。龍嫂唿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拚命則沒命,找死則白死。所以,她最後還是得求那位叔老爺族長開恩。龍嫂借了錢,辦了桌灑,叔老爺揩去嘴上的油水之後,也算為她講了幾句聽來公道的話,可就是把應該立下文書的事擱置了起來。這以後,龍嫂還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叔老爺門上請安求告,而一般的孝敬是不夠的,當這位叔老爺夜深人靜再次在龍嫂那低矮的土屋裏灑醉肴飽,一把拉過龍嫂來時,她除了縮身抖索之外別無辦法。她忍受著族長的百般褻玩,跪在地上求饒:“叔公,讓我怎樣都行,就這事使不得呀!我沒事還受了冤屈,真要這樣,我尋死都沒去處了,你就饒了我吧……”也許是這七十多歲的老頭隻要到此也就滿足了,他讓龍嫂讓出一半應得的產業,然後,才在契約上承認了連貴是龍家的繼承人。這樣看來,龍嫂及其子孫就隻能屈辱地生活在這種淫威之下,似乎再難見得到有解脫這個冤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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