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和債是網結,怨和恨也是網結。人在這世界上,被各種各樣的網結纏繞著,或不幸絆倒,或有幸解脫,好歹都叫做生活,人生就是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經受世事的磨煉。

    傍晚時分,奔波勞碌了一天的小鎮人陸續迴到自己的草窩裏。黃大香已經安排石賢吃過了飯。今晚她不準備去擺夜攤,因為李墨霞說要來學刺繡。她擔心的是有幾次李墨霞來時,石賢總在一旁吵鬧,雖然李墨霞臉上並沒有厭棄孩子的表情,但她心裏究竟煩不煩就很難說。恰好今天鎮上從外地來了唱皮影戲的父女倆,石賢吵著要去看,黃大香便讓張炳卿把他帶走了。天已經黑下來,李墨霞還沒上門,黃大香靠在門邊等著,有了這難得的空閑,她才感到好些疲乏,竟忘了自己沒吃飯,靠著門框打起盹來。

    不一會,龍嫂風唿火急地進屋來:“香姐,香姐,我遭冤屈了呢!”

    黃大香一驚,立時驚醒過來:“出什麽事了?你快坐下來說吧。”

    “你得借幾塊錢給我才好。”龍嫂沒肯坐下來,“我急著用呢!這個月沒做滿工,不便向田家人開口要錢,再說,也早已經超支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呢?”黃大香挑亮油燈,“你別急成這個樣子呀!”

    “哎!那些喪盡天良的造出些沒牙沒舌的話來了呢!”龍嫂指天劃地,十分激動地,“他們說我家連貴伢子不姓龍,是野種,果真這樣,便拿我下油鍋,扔火坑,千刀萬剮也活該:可老天作證,不是這種事呀!他們是要趕我母子出門,要占那份田產,真是黑天黑地要人的命呀!”

    黃大香明白了。龍嫂家的族兄弟都很強暴,時常憑白無故欺侮這孤寡的母子。龍嫂的兒子是她丈夫死後六個月出生的,對這個遺腹子,龍家族人早就散布了一些流言,現在果真要動手侵奪龍嫂那份賴以為生的微薄產業了。這類事情在鄉下司空見慣,結果往往沒有什麽救路,“這如何是好呢?光幾塊錢也頂不了事呀!”

    “這是叔老爺的主意。”龍嫂說著,抹起淚來,“我去求他,他答應為我說話,讓我去辦一桌灑席,我還敢說不辦?”

    “你叔老爺能為你說話?”黃大香更為龍嫂擔憂了。這叔老爺是龍家的族長,常豎著根長煙竿在小鎮走動,那銅煙杆頭足有一斤多重。他能說會道,是遠近聞名的訟棍。鬧起宗族械鬥來,他一唿百應,拖豬宰羊,捆人拆屋,全憑他一句話。他如果真肯幫龍嫂,事情好辦,可他又是出了名的色鬼,誰知他安的什麽心?

    “現時,族兄弟們全不認人,侄子輩更兇。早上來我家,見著東西便往外扔,磕頭作揖都不頂用,我還有什麽辦法?”龍嫂萬分無奈,“這些喪盡天良的!”

    “眼下也隻能這麽辦了。”黃大香掏出兩塊銀元來,“你先拿這錢買點酒肉,不夠時賒欠點,以後再想法子還。”

    龍嫂接過錢,用衣襟抹了一把眼淚,“香姐姐,你真是修福積德了,老天保佑你和石賢都能得到好報,我母子永世也不會忘這大恩大德的──我該走了。”

    黃大香跌坐在門邊的竹凳上。這倒不是為著手上僅有的兩塊銀元給了人,見到這種情形,她是不能不給的,她隻有幾個真情相見的窮朋友。在老家時,龍嫂與她相伴長大。龍嫂是個獨生女,她那單身的父親極度疼愛女兒,也喜歡女兒領迴家去的女伴們。他常玩笑地對人說,他的女兒是花朝那天出生,定是花神送來,不遇個英俊多才的少年郎是決不嫁的。龍嫂長黃大香一歲,早一年出嫁。她父親為她選定的丈夫模樣倒還不錯,家裏也有些許田地產業,但那婆婆對兒媳的管束極為嚴厲,平時不讓她出門半步,既使迴娘家,每年也不過一二次,而且多有限製,傍晚迴來,第二天還得趕早迴婆家去做早飯。女兒說起這些,父親後悔不已,可隻能歎氣說,生米已成熟飯,還能夠怎麽樣呢?黃大香出嫁後,她與龍嫂竟有二三年沒見一麵。一次龍嫂來小鎮給婆婆求方取藥,順便在黃大香家吃了餐便飯,說起婚後生活的不幸,龍嫂放聲大哭了一場,她難對付的不僅是婆婆的叼鑽刻薄,更難經受的是丈夫的兇狠歹毒,常對她動拳動腳,一不如意,還興罰跪餓飯。第二年,龍嫂的父親亡故,龍嫂被丈夫一腳踹出門外。此後,龍嫂便來了小鎮,黃大香介紹她給人臨時幫些傭工,沒去處時,便在黃大香家落腳。當時,黃大香的丈夫有位姓龍的朋友,為人重情重義,隻因家境貧困,三十多歲尚末娶親,經黃大香說合,龍嫂也情願嫁他。自這以後龍嫂才叫龍嫂,以前黃大香對她多以“花花”相稱,這是龍嫂的父親常用的愛稱。“花花”曾經是這個孤獨老人掌上的明珠,心頭的痛肉。偏這“花花”命運不濟,風雨過後又遭嚴霜,雖然夫妻倆相處和睦,但丈夫染上了肺癆,一病三年,不幸身亡。從此,龍嫂再不敢提改嫁的事,這似乎也是讓黃大香害怕嫁人的原因之一。眼見著剛才龍嫂來這裏的情景,黃大香又不免物傷其類,同病相憐,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上心頭。龍嫂這個坦白真誠,胸無芥蒂的女人,是從來生不出一絲歹心邪念來的,現在卻遭遇上了天大的誣陷。族人要欺淩寡婦,肯定先看過了族長的臉色,說那個叔老爺願意救她,這恐怕會是兇多吉少啊!再說吳棗秀,她也十多天沒來這裏了,這是黃大香不讓,因為薑家人隔三差五爭吵不休,棗秀一出門,薑聖初便罵著跟上來,讓黃大香聽些指桑罵槐的話不說,她很擔心吳棗秀會因此吃虧,便忍心地拒絕吳棗秀登門。吳棗秀火了,真賭氣不來,這又使黃大香懸心吊膽。就在剛才龍嫂來這裏的時候,薑家屋裏劈裏嘩啦地響了一陣,還似乎聽到了國芬的哭泣聲,這陣子再聽,又不見響動,黃大香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左青石神位前的香火快要熄滅了,大香嫂起身去續上一柱清香,在心裏為這些苦難中的姐妹禱告。

    “香嫂,吃過飯了麽?”李墨霞進門時說,“我來晚了,得陪我家青妹說說話──她是剛從學校裏迴來的──不覺時間便過了。”

    “請坐吧。”黃大香強顏作笑,“我把孩子安頓妥了,正等你呢。”

    “隻是誤了你的生意,很對不起了。”李墨霞在油燈下落了座,“我想你一定在等著的,不來一趟還不妥貼呢。”

    “先喝口水吧。”黃大香說著便去廚房泡茶,“我留著點上好的茶葉呢。”

    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又不見了。李墨霞待黃大香端上茶來時問:“剛才有人在窗外,象是薑家二媳婦,是有事找你吧?你讓她進屋來坐坐好了。”

    黃大香連忙走出門外,喊了幾聲:“棗秀,是棗秀吧?進屋坐吧,怎麽不見了!”

    吳棗秀退到了走道的拐角上,把頭仰靠著牆,沒答應。國芬緊貼在她身邊。

    “唉,實在可憐,年紀輕輕就守著寡,娘家也沒什麽人能幫她,大伯又是那樣的性情……”黃大香進屋時對李墨霞說,“真是天作孽啊!”

    “你是說薑家二媳婦?”李墨霞也表示同情地說,“你不提燈去找一找?今晚我也沒打算學刺繡了。前些天我繡了兩個手帕,丟在一旁,反正這隻是消閑,讓她來坐坐,扯扯閑話也一樣。”

    黃大香提燈出屋轉了一圈,仍沒找到吳棗秀。她轉念一想,吳棗秀從不願讓別人過問她的事,何況李墨霞是不多來往的人呢?於是,黃大香迴到屋裏,坐下來搖了搖頭,心緒黯然。李墨霞問:“香嫂,你這臉色……身子好麽?”

    “興許是受了點涼,頭有些昏。”黃大香借此掩蓋著內心的傷感情緒。她想,人的命運竟有這麽大的差別!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還得按捺下自己的情緒去侍候別人說話,有這小心還沒這份工夫呢,她說,“你怎麽不在家裏多陪陪青小姐?”

    “青妹上同學家去了。”李墨霞沒覺察出黃大香婉轉逐客的意思。幸好她今天的興致好,有話說,不用旁人插言,“青妹不像我,敢說敢做,滿腦子新思想,與我兄長爭論起來毫不相讓。可我家兄長都喜歡她──你不認識我家青妹?”

    “見過。”黃大香點點頭,“小時候她在河灘上騎馬──是一匹大白馬,奔跑起來一陣風似的。”

    “那時候她才十二三歲,長相性格都像個男孩子。白馬性子烈把她摔下來好幾次,可到頭來她還是製服了那匹馬,她呀,幹什麽事都非幹成不可!”李墨霞在心裏佩服青妹的勇氣,“現在她想的可不隻是駕馭一匹馬的事了,她說要駕馭當今這個時代,把握住世界的潮流!”

    李墨霞說得興奮起來,這顯然是妹妹從學校歸來,她的活力,她的情緒感染了久蟄閨閣的姐姐。學生時代也曾經激勵過李墨霞的一些思想觀念又在她的心底裏複活了。她講起了推翻封建,創立共和的曆史典故,講起了勞工神聖,科學救國的道理,甚至還展望了世界自由民主,天下為公的美好未來。

    然而,對於這一切,黃大香就像聽一個與己無關的離奇故事,她偶爾點點頭,隻不過是一種禮貌的應和。

    “我上次借了些錢給你,說不計較利息,你不讓。”李墨霞提及與黃大香之間的一個具體問題時,又一次使用了上次脫口而出的一個字眼,“你說,我能夠當個剝削者麽?”

    “利息我怎麽也得付給你的。”黃大香不解“剝削”二字,以為李墨霞後悔沒取利息。為讓她放心,便說,“我也不能……不能剝削你呀。”

    黃大香在與李墨霞說話時,耳聽著門外的響動,她料定吳棗秀仍在屋外,可是,李墨霞並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

    正好,這時田伯林照例來接李墨霞了,他在門外輕聲喊道:“墨霞,迴家麽?”

    李墨霞沒有應聲。她交待黃大香:“那是我的私房錢——有朝一日田地產業說共也得共,還提這利息作什麽!”

    聽了這話,黃大香不免有些驚異:那不就是傳說的共產麽?果然當真!莫非她保長娘子是為這些事放心不了?但此時的黃大香無心尋問。李墨霞這才感到了黃大香的心不在焉,隻得起身告辭。

    黃大香送李墨霞出門,沒多說話,在經過那條狹長的過道時,她又聽李墨霞沒頭沒尾抱怨了一句:“……冤結,如果不是有孩子牽累,這次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到了街口上,田伯林在等著,黃大香打住腳步,她望著這對客客氣氣卻又冷冷冰冰的夫婦一前一後,默默地向家裏走去。心裏想,李墨霞幾次說要走又走不了的話,這分明是指離開田家,但她還能去哪裏?聯係到以往的交談和關於她的傳聞,看來她說煩惱並非假話。那末,生來上帝就給了每個人一份全然不同的煩惱,這究竟是一種公平呢,還是一種偏頗?大概,人來到這世界上,發愁的事除了吃和穿以外,不得自由自在,自拿主張也應該算一種吧?黃大香不覺有些同情起這個女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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